打湖广东部,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而且一旦成功,立刻打破当前的均势,陕西、四川、河南各方人马不会壁上观。可以预见,绝非三两日可定。
由此引发出两种可能的局面,一则,顺利占据湖广东部;二则,发展为一场流寇与官军的混战。
无论是哪一种局面,武昌流寇肯定都会受到损失,另外对南直隶方面的官员有所震慑。
与此同时,杨开争取到了经营湖中的时间,此消彼长,实力就会再上个台阶。
贺锦纵横塞北、湖广东部数年,杨开崛起区区数月,两者本来没有可比性,可他想掌控湖中与湖东,杨开又何尝不想?明里暗里,两人已经可以相互抗衡。
“湖广东部?湖广东部。”贺锦看着地图,沉思片刻,道,“杨将军,你的意见呢?”
杨开道:“末将没有异议,军机重事,唯大人断之。”
贺锦呵呵一笑,道:“事关重大,本家一人也决定不了。这就遣派信使,请刘掌盘、蔺掌盘回来,议定了再说吧。”
周文综道:“大人明断。战事暂停,前线已非眼下之急。蔺掌盘仍督军日夜备之,小人早就想说,完全是无谓的牺牲。杨将军,你看呢?”
这是什么意思?忽然冒出一句:蔺养成不该还居于前线。杨开瞬息间猜出了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自古以来,权色离人心,贺锦表现的太过急躁,难道湖广东部三巨头,面和心不合?
想起自昨日贺锦宴请直到今日,他见过的尽是贺锦嫡系。蔺、刘不在城中,不代表他们的部将没有在城中的,杨开一个没见着。
很明显,刘希尧的出使似乎也并非只是出使那么简单,这其中恐怕有一场调查众人站队方向的清洗。
武昌危急,不管进取湖广东部,抑或退入湖中,都离不开汉阳,值此大变局之际,杨开的态度至关重要,既然他已表态,那贺锦就没有什么可忧心的。
只是这种情况,蔺、刘二人究竟是知与不知呢?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杨开毫不犹豫,道:“周大人所言甚是。总盟主现在心思未定,我军正该先退官军,再徐徐图之。”
贺锦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话不能这样说,总盟主迟迟不下命令,纵有忙于山中根据地的建立,也是想我们寒冬之时能消停些,莫要太过操劳,待夏秋收成之时,再行掠粮壮兵之事。
蔺掌盘担心官军东进不得,便要北上骚扰总盟大军,忠心耿耿,甘冒矢石,督战前线,实为我辈臣子之楷模,诸位,当效仿之,当效仿之。”
杨开心道:“好一个老狐狸。”
罢了,随着诸人一起,躬身应诺。
谈到现在,贺锦找杨开来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
众人闲聊几句,贺锦轻轻打个哈欠,吩咐:“备饭。”学了楚王府上的礼制,备饭送客,杨开、谢凤洲自拜辞而去。
今天对谈的五个人,只有谢凤洲在正事儿上一言未发,他是文官儿,看似无用,实则大用。贺锦叫他来,无非给杨开点压力,有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在,说话就得谨慎。
看他二人去远,虬须将军余德田道:“大人对杨开,太过客气,要按着小人的意思,根本用不了这等麻烦。”周文综倒是有些钦佩,道:“八百人马,他就敢来武昌,胆子不小。”
余德田、周文综皆为亲信,一侧伏案埋头的两个文官儿也是幕僚,贺锦不必隐瞒真实想法,他扶着腿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几圈,活动身体,一边道:
“刘掌盘暗中来了一信,称赞他‘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极得将士之心’。
“极力劝本家,以厚结其心,恩威并行,尽量收为己用,得之,可谓汉之韩信;若不能得,宁冒弃了汉阳渡口,不过损兵从岳州下;宁改湖中退路,也要折了此将。你们认为如何?”
余德田撇了撇嘴,道:“夸的也忒大了,俺却也没见他有甚高明之处。昨夜及今日,不都老老实实的上了大人的套儿么?”
周文综道:“却也不然。昨日宴请,用的烈酒,诸将敬酒也急,敬酒又是大人亲口提议,他初来乍到,能不喝么?
哼哼,小人倒是怀疑,他究竟醉了没。伏在案上,足足睡了一个时辰,呼噜震天,任谁叫他,都装作不知。”
贺锦点了点头,道:“醉与不醉又有何要紧的。他敢喝,只说明他对自己酒后的习惯甚是了解,不怕醉后失言。这也无妨,本就只想要试探一番他的态度,目的已经达到了。”
周文综笑道:“大人的本意,应该在借其酒后,闻其志,而观其人,再定对策。”
贺锦一笑,默认,道:“呵呵,纵是早就有所猜想,不过,他最后敢说得如此明白,倒是颇叫本家意外。”
余德田满不在乎,道:“文绉绉的鸟语,不知说些什么,哼哼,反正俺没听懂。”
周文综问道:“既然如此,请问大人,可已有了对策?”
贺锦沉吟,道:“今日对谈,他年轻虽小,甚有城府,很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大概也早有了想自立的想法。
好在他还算看清形势,伺机而动。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既有自知,本家就有将他收服的可能。”
周文综疑虑,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大人不怕养虎为患?”
贺锦笑道:“欲成大事,怎能没容人之量?他杨开,弱冠之年便有容百川的肚量。本家年及不惑,反就不如他么?魏武逸风我辈当学。”
魏武帝即曹操。
周文综书读过不少,心中却只幡然冒出‘司马懿’三字,忍住没有说出口。贺锦笑了笑,不再多说,他心想:“刘希尧终究不如他,眼光不及。”
上位者当擅谋,谋士之言,从或不从,做到心中有数。
杨开恭顺前来,贺锦一刀杀之,则置天下英雄何处?贺锦确是草莽,但他有一片雄心壮志,岂能以此待人。
这且不提。人人皆知,湖中退路一断,武昌生死莫测。刘希尧说的不错,凭借贺锦的实力,不计损失袭其项背的话,的确可以改道强攻岳州得之。
但得之之后呢?据说长沙也成了杨开友军之地,如此局势大乱,实力大减,湖中树有强敌,北有官军,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实在是下的不能再下的下策。
不杀杨开,有湖中做退路。
退路无忧,那么军心便可稳,不但如此,贺锦还能再趁机利用湖中中斗星这个筹码,来进一步压下刘希尧、蔺养成的地位,把左营大权牢牢握在手中。
然后打通湖广西北部、攻克陕西、河南两个接口,纵是天网覆盖,也后顾无忧。
可进湖广西北部、湖广东北部,守关外而拒腹里;退可渡长江而南倚江而战,不怕短兵缺粮,如此座山观老回回、八大王、闯将三虎之争斗,韬光养晦,天下之鹿,未尝不可逐之。
如果说以上为公,为势;再往私里、往贺锦本意来看:他该学一学对方的治军之策。
杨开才多大?人马才多少?几个月前,一个小小的管队而已,现在何等实力?
兵强马壮,势如破竹。
当是抓住了快速成军的诀窍,不计伤亡地以战练兵,狠打过几场恶战,军伍战力突飞猛进,尤其野战,按刘希尧之言,军队并非士卒敢战就能成为精锐的,得有一整套的管理。
一支成熟的军队,幕僚的职责不仅在参谋军机,还得有管实务的。
铨选军官、管功劳、地图、钱马、粮书、文案军籍、军械辎重诸如此类,都是他得武昌之后,所了解到的,成体系的军中要项,该如何施行铺张开来,又该铺张到何等程度,都是一门学问。
刘希尧讲,他军中甚至建了一个专管裹伤的后勤营,尤以后勤裹伤营女子,伺候伤员,并行地方联姻之事,以此给予敢拼敢打的兄弟一个好的归宿,人心拿捏只此,难怪人人尚勇。
且那武昌来说,土地肥沃、官军早期屯田建设极好;又聚集甚多各色工匠,虽四面有敌,交通贸易也通,尽管如此,他贺锦在后勤、粮草、辎重这一块儿尚且甚觉吃力!
他能够轻易管得住,便有贺锦学习之处。
听他说话的底气,料来在刘希尧出使之前,他们推断大体不差,贺锦也当知道这点,既然杨开暗中已经掌了中斗星的盘子。
那刘掌盘去往湖中多时,传回的消息寥寥,是否除了什么问题?周文综轻皱眉头,他犹豫了会儿,不再谏言,只道:“大人,下官还是觉得不妥,还请三思。”
贺锦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本家自有分寸。”继而又想起一事,问道,“顾赵氏去见杨将军了没有?”
顾赵氏即为昨夜酒宴上嘲笑杨开的女子,她娘家姓顾,夫家姓赵,按照当时习俗,夫姓在前,娘家姓在后,所以称之为顾赵氏。
周文综道:“下官昨夜就将大人的话转告给了她,料来应该已去了。”
贺锦哼了声,道:“改日叫来她与伺酒那名婢女,待杨开离去,给她们个赏儿吧。另外,开始着手货运汉阳之事。”
周文综凝神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