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宽阔朱雀大街,来到西市。 长安城一多半的胡人都集中在西市,能看到各种深目异容的各族人穿行。让姜沃想起李白那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只是今日他们去的并不是胡姬酒肆,而是一处长安城老酒家。 姜沃进门,就见墙面上散落不少各色墨迹的诗句唐宋许多诗词家都喜欢在酒肆逆旅挥毫泼墨,将大作留在墙上,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就这样传开。 她驻足,先注意到有两句诗专门用金粉镌刻在了墙上挂着的木匾上。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兰生、玉薤都是名酒。 姜沃将这首诗念了两遍,觉得颇为直白,正在想为什么这两句诗单独挂在这里时,就听崔朝在旁轻声道“这是圣人写的。” 姜沃闻言立刻用力点头“果然是笔力雄厚,毫无浮夸之气。” 崔朝莞尔。 姜沃则把目光从二凤皇帝的诗上面挪开,继续颇有兴致地看其余的诗句。 直到看到颇为熟悉的字迹和名字。 “这是” “是我写的。”身后的声音响起。 姜沃回头笑道“卢司马,别来无恙” 卢照邻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与几年前没什么分别。 他显然也很意外“我昨日刚到京中,正想明日去太史局拜会。不想竟然在西市遇到太史令。” 姜沃点头“奉太子命,在长安城内寻一处起建大慈恩寺的佳址。” 卢照邻点点头,又与旁边崔朝见礼道“与崔郎也好久未见了。” 崔朝还礼“卢司马。”顿了顿“要不要一起饮一杯” 卢照邻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 三人入座,姜沃就先问起孙思邈“先生也回京了吗”这几年,孙思邈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在京中,与太医署一并重修医典。也就是去年,皇帝与太子几乎一年都在东征,李勣也不在,许多工作往下推的慢,孙思邈才多出去游历了几个月。 卢照邻这个邓王府司马,其实这些年跟着邓王的时间少,跟着孙思邈的时间多。 “先生也回京了。毕竟圣人也从灵州回长安了,先生想着年前要再给圣人请脉换方。” 孙思邈虽依旧不出仕,但二凤皇帝都让他参与修订医典了,他也就投桃报李,算着皇帝回京或是到了要换方子的季节,就回长安来。 姜沃听闻孙思邈已回来,就又在摸鱼之旅中,加了一个去处。 小火炉先端上来,但上面放着的不是一壶酒,而是一陶盆滚水。 接着才端上一壶翠涛酒与数道小菜。 崔朝就用一枚紫铜夹取过酒盏,先在滚水里将杯盏烫过,对姜沃解释道“翠涛酒若是直接放在火上热,酒味就变了。若是冬日想吃热酒,就只好用温酒配热杯吃。” 说着将杯盏放在姜沃面前,给她倒了半盏。只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确实带了一点清浅的翠色,怪不得叫翠涛。 崔朝取第二个酒盏的时候,卢照邻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他露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容,对两人直言道“想要与东宫走近的并不只崔家,我昨日刚回京,就被伯父叫过去叮嘱了许久故而,我就原打算明日去太史局拜会过,就直接离开长安去邓王处。” “今日实无法与两位共饮同游,否则只怕伯父处另有交代。” 姜沃点头“时已入冬,卢司马一路保重。” 卢照邻也道“京中多风雪,太史令也保重。” 姜沃面对崔朝关于她酒量的疑问,虽说为了面子,很镇定从容的回了个挺好,实则心里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数的。 而且她也跟媚娘保证过再也不空腹饮酒。 因此面对二凤皇帝都赞的千日醉不醒的翠涛酒,她只是很谨慎地抿了一口,然后将各色小菜都吃过后,才又慢慢喝了那半盏,并且就此打住。 醇酒入腹果然有效。 两人出了酒肆后,只见天边乌云骤起,有些起北风,但刚喝过酒,姜沃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被吹得很清爽。 两人上了马车。 崔朝问起去哪儿,姜沃想了想道“喝了酒也不好去先生的医馆。”崔朝便道“太史令的房舍修缮好了,不如去看看” 姜沃点头。 行了不过一刻钟,姜沃就觉得马车里的炭炉烤的她昏昏欲睡,而且这种颠簸让她有点眼前冒圈。 崔朝也发现她似乎有些倦怠之意,但想着这样的天儿,若在马车上睡着了,肯定会着凉的,就开口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心中总是记挂着,可惜也帮不上太史令什么。” 他说完,就见姜沃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道“哦,没关系。” “要是你的话,非要报答,可以以身相许。” 崔朝是怔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他抬眸仔仔细细望进姜沃的眼睛,果然,往日透彻如幽幽深泉的双眸,不知何时已如细雨霏霏。 他试探问道“太史令的酒量是不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 姜沃并没听见崔朝在问什么。 在她眼中,只见崔朝先是愣住了,然后绯红色从他衣领处一路蔓延上来,直晕开到那薄薄的垂着的眼睑上,似乎春日的海棠,将初春的绯红渐次开遍。 接着他低垂的眉目抬起来,眼眸从睫毛后露出来,像是雾蒙蒙的山峦,忽然拨云见日,光耀明媚。 而马车里点着的油灯,又给他面容染上了一层暖绒绒的光晕,像是 姜沃想了半天,像是什么呢对了,像是烛火下的一块很精致,闪着可口饼干光泽的姜饼小人。 虽然好像刚吃过饭,但她就是觉得有点饿了。 于是准备伸手拿一块姜饼小人吃。 崔朝见她眼睛里神色越发飘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掐住了。 “姜饼拿一块。”还很有礼貌“谢谢。” 崔朝 他抬起手,轻轻按住眼前人准备继续掐的手,叹口气“等你酒醒了,我们可要好好聊一聊了。” 姜沃醒过来的时候,推开窗就见外头夕阳漫天。 房间倒是颇为陌生,她开动脑子想了一会儿,总算想了起来对了,这是她自己的房舍,修缮好后她也没空出来看,就全都委托崔朝照看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被照看的很好。 古时的宅子,不像现代的公寓楼,院落屋舍要是几月没人管,很可能就荒草丛生变成鬼片荒宅一样。更别提里面的木制家具,更可能会成为各种蛇虫鼠蚁的美丽新家园。 但此时她呆的这间房舍被照看的很仔细,不但家具被褥俱洁净,甚至她这忽然起意过来,家中也有足够几日用的炭火,正在炭盆和熏笼里明亮地燃烧着,屋里一点都不冷。 姜沃觉得有点渴,拿起桌上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茶喝了。 这才后知后觉等下,我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睡了一觉呢 一杯茶喝完后,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再次惨痛地认识到自己的酒量,大概不是三杯倒,而是半杯倒。 还好翠涛酒后劲虽然足,但醒过来后倒是一点不头疼。 她也逐渐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从酒肆里离开,坐马车过来,下车的时候她还有印象,也记得自己很正经的跟崔朝道别,说让他先回去就行,她有点累了,正好在这里歇一歇。 不错,这次醉的很完美。 她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一朵表现不错的小红花。 姜沃看外头天色,知道今日是赶不回宫了,只好在这里住一晚。 既如此,她就出了卧房,准备去探索一下自己的屋舍,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可以吃,酒醒后总是觉得饿。 才出门,就闻到一阵香气,是酸汤鱼片的香气,这让她更清醒了。 “太史令醒了” 崔朝端着汤出来的时候,姜沃还有点诧异,特意侧头看了看崔朝后头的厨房,发现没有别人才道“你会做饭” “太史令尝尝看,只是可能不如李仙师。” 姜沃喝了一碗汤后,崔朝就道“只喝汤也不成,一会儿可以出门去吃这坊子里有一家很好吃的小食肆。” 在长安城内,暮鼓后所有坊门关闭,大路上是不许行车行人的,违者会被笞二十。 大路上不能去,倒是百姓在每个坊子内部,夜里转一转没有关系,只要不翻夯土墙出去,外头的巡道兵士并不会进来逮人除非是出现呼叫求救亦或是打斗的大事。 因而有些想要多赚些银钱糊口,又肯操劳的人家,就会在坊子内支起小的铺子,专门做夜里的生意。 食肆、杂货、酒泸等最多见。 毕竟要买大宗的货物,还是会去东西市买。 能开在坊子内的,都是小门小户自家的生意,图的就是一个简便,且因做的是街坊邻居的买卖,反而最要干净实惠,否则坏了名声,就再无人光顾了。 姜沃也早听媚娘说过,有些小吃,倒是坊子内更地道,口味更佳。 此时就听崔朝说起,这一座坊中,就有一家小铺做的棋子汤饼做的最好吃。白日里还会有人跨坊子专门来吃,买卖到夜里才会稀一些。 崔朝便问她愿意去外头吃,还是他去买回来在家中吃。 姜沃自然兴致勃勃要去吃现场“汤饼还是要吃现成的才好吃吧。” 崔朝莞尔点头,忽然又加了一句“正好,我还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跟太史令说。” 姜沃满心都是汤饼,随口道“好啊,正好边吃边说。” 所谓棋子汤饼,其实就是圆形的面片儿汤。有点像姜沃小时候吃的猫耳朵面片。 只因这老板别出心裁,做了两种颜色的面片儿,所以叫做棋子汤饼。 那面片就不重要了,最要紧的就是汤好喝。让她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被打了之后,要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凤姐儿就道,不过是拿模子印了面的花样出来,主要还是好汤。 这汤里倒是没有荷叶的清香,但独有一种醇厚鲜美,似有鲜笋,又似放了些干海货提鲜不过,这汤头是人家的生意之本,姜沃当然不能去问。 姜沃喝了两口,就觉得驱散了一路走来的皮肤上浸润的微寒,也觉得胃里很舒服。 两人就这样坐在小小的食铺内,慢慢吃完了眼前的汤饼。 姜沃吃饱喝足,觉得这一天好生放松,就带着惬意笑意抬头问崔朝道“你说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 崔朝就道“说来,之前崔氏之事,我还欠太史令一个大人情,不知如何偿还” 姜沃一怔“偿还彼此相助罢了,不算什么的。” “可今日在马车上,太史令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沃 见崔朝只望着她不说话,眼中倒是情绪浮动,似有许多言语。 姜沃心底忽然浮现出来很不祥的预感。 好像,她好像有点印象 就在她努力找回记忆时,记忆被直接问到了脸上“太史令说,让我以身相许,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姜沃看着眼前的空碗,下决心道是时候戒酒了 酒色误人啊 再抬头,就见崔朝倒是很坦然继续看着她“若是这话还算数,我是愿以此报答的。” 月下看美人,真是更增色三分,姜沃觉得自己的底线差点变成曲线,要灵活起来。 但还是很快醒过神来,摇头道“抱歉,我真不记得说过这话。要是说过,也是因为酒后乱言。” 崔朝低下眉眼,看着就令人心疼,轻声道“太史令果然只是出言相戏。” 姜沃再次把持了一下自己的底线,认真道“我于婚事上并无意,只愿一世留在朝堂之上。” 她避开不去看人,只抬头看着一轮明月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亦有我想要辅佐的君王,所以我与嫁做人妇实在格格不入。” “何况世家,更是不可能。” 崔朝点头“这我一直清楚太史令走到今天,如何会忽然离开朝堂,更别提会甘愿受制于世家妇这个身份的约束了。”那岂不是一个好好的人,忽然想不开,主动去刑部大牢吗 他含笑“所以我说的是,我愿意以身相许啊。” 姜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你这是想把你们崔氏族长,诸多耆老给直接气死吗” 崔朝无奈道“从头到尾,我只是想过自己的日子。也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生气。” 从小没有人管过他活的怎么样,等到长大了,忽然就有很多人要管他怎么活了。 吃过汤饼,再坐在食肆也无事,两人索性起身往外走去,就在坊中边散步边说。 这坊中有一条河流分支穿入坊子。 只见月色下,正有几个妇人在捣衣裳。此时还是麻布葛布的衣料多,这样的衣裳,直接穿的话太硬不舒坦,若是孩子的皮肤,都很可能被磨破。总要提前捶捣过,让布料变得松软些才好穿。 妇人们边捣衣边在说话儿,同时还要看着身边几个顽皮稚子。 都是几岁大的童子,显然是离不开母亲的,所以出来捣衣也得带在身边。 妇人们时不时就要出声制止顽皮好动的小孩子们“别去水边”“别坐在泥地里”“别打弟弟” 有一个妇人见孩子不听吆喝,甚至直接拎起捣衣裳用的棒槌,抓过一个孩子来就威吓着打了两下。 姜沃就这样看着。 她们的眼睛哪怕在做活,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姜沃看了良久,崔朝就陪她站在水边。 就在姜沃转头看他,要开口的时候,崔朝其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眼前人很平和很认真道“还有,我这一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要陪在她心目中的君王身边,要做一个手握权力的人。 如果说开始是为了健康,后来是为了陪伴朋友,那么现在姜沃伸出手,掌心里停留着从树影中透下来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像是她曾经扔出去的一枚金色的骰子。 重生之骰。 这是她无可更改的道。 可一旦有孩子呢 血脉就是他们最无可分割的联系,不是她说让孩子置身朝堂事外就能做到的。只要她在朝堂之中,无论将来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少不了被扯进朝堂的漩涡。 她站的越高,一切反而越不可控。 如杜如晦对二凤皇帝忠心耿耿,也架不住杜荷要跟太子去谋反。 若此事出现在她的孩子与媚娘的孩子之间,她又该如何 这不是下定决心,说什么好好教导孩子,就不会发生的事情。朝堂政治之间的选择,又哪有什么绝对的黑白,无非是选择和权力罢了。 她不能保证她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将来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而且 姜沃也不想去强硬地确保孩子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必须走上跟她一样的路,为了她的想法而去奋斗。 不,这是她自己的事。 孩子不但是父母的儿女,更是一个独立的人。 毕竟,一个婴儿从离开母亲开始,就不再是母亲身体的附属,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权力活自己想要的一生。 就像她选择了媚娘,选择了自己的道。 可她不能强迫孩子与她一样,永远站在媚娘这边。 若是她都不准备让孩子做一个独立的个体,选择自己的人生,那又何苦生孩子出来。 很不必要了。 这些话她没有与崔朝说的太明白,只是很平静告诉他,不准备有自己的孩子。 “好。” 姜沃就见月色下,崔朝也转头望向她,点头道“挺好的。” “我与家族闹翻的那一日,崔侍郎叫住我说,我的子子孙孙都要写在崔氏的谱牒上。” “没错,我的父亲是崔氏,母亲是郑氏。至今所有人还是称我崔郎。” “难道再有一个孩子,让家族更名正言顺来操控他吗孩子是很容易被侵染的。” 崔朝笑意分明“世上人要传宗接代可我传什么宗呢,我就是我宗族的悖逆者。” 他是因打小没有受到家族的温暖,所以走的义无反顾。 若是他也如卢照邻一般,从小受到家族的呵护和栽培,应当也会去不自觉的维护他家族的利益。 哪怕违背自己本性,也顶多会像他一样躲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太子这边,若是有机会,会毫不犹豫坑崔氏一把。 两人大约站了很久,也聊了很久,姜沃再转头的时候,只见捣衣的妇人都已经散去,孩子的嬉闹声当然也跟着离去。 安静的只能听到水流潺潺。 月色洒了一路。 崔朝问道“那现在,我们能重新谈谈以身相许的问题了吗” 姜沃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啊。 那实在很容易被美色腐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