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鸟鸣啾啾。 一早起来,姜沃就出门逛了逛她房产所在的坊子整个长安城呈棋盘状,被横平竖直的道路分为一百多个居民坊,越往北面越接近皇城的房舍价格越高些。 不过此时价格还不算离谱。 姜沃记得到了盛唐时,白居易同志为了在京城买房还写了好几首诗,可见那会子房价高的,朝臣都觉得置产颇有压力。 姜沃这座房舍就坐落在离皇城和西市都很近的延寿坊。 宅子于东南一角,附近人家不多,不远处有溪流活水经过,同时还离最近的武侯铺坊内治安部门很近。 可以说是清净与安全具备。 姜沃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两张糖画。 冬天到了,饴糖不会融化,又临近年下,坊中就有不少卖糖人糖画的小贩。 可惜,此时还没有冰糖葫芦。 “回来了来吃饭吧。” 姜沃走进已经摆好了碗碟的外间,分给崔朝一张糖画,他接过来,先就插在旁边的博古架上。 姜沃坐下后,面对桌上的早饭奇道“这是什么” “姜饼。”崔朝道“昨儿你喝醉了,就一直想吃姜饼。正好早起坊中有食肆开门,我就去买了些面粉和姜汁糖粉牛乳。” 这几样食材倒是常见,时人喝牛乳羊乳,都喜欢加一些姜汁去腥。 姜沃拿起筷子啊,是真的姜汁饼啊,莫名觉得有点黑暗料理。 她夹起来咬了一口,好在还不错,姜汁的辣与糖粉的甜中和过,又透出一点牛乳特有的香气。蒸的软软的,像是姜汁红糖牛乳糕一样。 而姜汁特有的辣意,在冬天里吃下去还挺舒服的。 姜沃吃了一块,然后抬头看对面人拿着勺子慢慢喝粥,晨色下肤光净雪,唇红齿白,颇体会到了那句“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 就又夹了一块姜饼。 而崔朝看着她,忽然也是一笑。 姜沃问道“你笑什么” 崔朝放下碗筷,认真道“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跟你这样坐在一起。”他被家族所困,能够走出来,几乎是将自己打碎了一遍,这才算勉强离开了半个人。 若无那一盏翠涛酒,他应当会一直看着她。 就像是 崔朝问起“你还记得贞观十六年的灯会吗” 姜沃自然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前朝臣子的宴会在那之前,便只有小范围的一次诗会。 姜沃想了想“那年,你也是刚出使阿塞班国回来。” “是。” 崔朝记得很清楚,“那年陛下夸你卦象精准,给了你一盏兔子的宫灯,你走到群臣前谢恩当时我就坐在官员中,看着你。”在灯火闪烁明灭中,崔朝遥遥敬了当时还是太史丞的她一杯。饮尽落盏,垂眸默念来年,祈盼你能够一切顺遂。 他举了举眼前的茶盏“现在我可以直接敬你了。” 姜沃也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 之后崔朝又说起很多细碎的事,比如她第一次拿着笏板上朝,比如她升了五品太史令第一回换上绯袍,再比如朝臣们一起去迎玄奘法师,她与王正卿谈论风水 一路十年,回首烟云。 有些事姜沃都记不太清了。 她也没有时间总去回看过去,没想到有人替她一一记得,会在灯火阑珊中,遥遥敬她一杯酒。 于是崔朝说,她就只是听着。 他说一件事,她就嗯一声作为回应。 “还有炒锅”崔朝刚想再说自己第一次见到炒锅,就很喜欢那种烟火热气,听闻是她梦到的后就更觉喜爱,所以才常自己在家中炒菜。 然而才开个头,就发觉姜沃渐渐在望着自己走神。 于是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些都不如我容貌还不错要紧。” 姜沃下意识嗯,然后才反应过来“嗯” 她义正言辞道“不,不是。怎么会呢,我是个重视内在美的人。我其实是在欣赏你不畏强权,敢于反抗的精神世界。”只是容易被外在晃一下眼。 听她说完,两人同时笑了。 姜沃笑过后,又温和道“我都听着呢你一直在为我往前走而高兴。” “不提过去的事儿了。”崔朝望向她“咱们谈谈将来的事儿吧。” 姜沃将来什么事 见她一脸茫然,崔朝这回不笑了“你不会把昨晚的事儿就当成没发生过吧” 姜沃闻言不由失色道“等下,昨晚什么事你这种话不能乱说。” 昨晚也没发生什么啊。 经过一夜休息,姜沃已经完全想起了昨天马车醉中事不甚清醒的把人家当成姜饼给捏了捏。 而昨晚她虽然没有经受住月色下美人的考验。但底线也不是消失了,只是稍微弯曲了一下,清醒地再次捏了捏美人面体会了下手感而已。 最后也只是借给崔朝一间客房留宿,兼吃了一顿他做的早饭。 她还是大唐的好干部啊。 崔朝垂眸低声道“我是想回去向太子殿下说明此事,向圣人请旨” 姜沃再次为这个时代的婚姻观头疼起来似乎一定要先定下来什么名分,两人才能亲密些相处。但在她的世界观里,两人不过是才迈入一扇新关系的门,之后这门里的路如何,能否一并走下去,都还未确定。 如何就到了能成婚的地步 愁人。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最不需要婚姻方面的改变,孤身一人的状态正好。 更别提在姻亲上与世家扯上关系了哪怕崔朝本人愿意与家族交割,直接挪个族谱最好,哪怕皇帝或者太子真能为了打压世家,如是给他们赐婚,但 崔家,甚至整个世家,可不会就这么认了,反而一定会把她视为可以用的一份子。 对崔氏来说,要抓回家族效力的,就会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姜沃放下手里的点心正色道“时局不稳,不宜节外生枝。” “而且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崔朝似乎有点理解了她的意思,重复了一下“就这样是这两日这样吗” “对,就这样。暇时出来饮一杯,一起去吃一碗汤饼。” 姜沃指了指他的衣领“你难道想再因为婚姻事,被家族勒一回脖子吗他们可不会因为圣人一道圣旨,太子一道敕令,就真的不管你的婚事,放任你将崔氏的脸面放到地上去踩。” 崔朝再次想起了家族。 他点头道“是,我已然牵连着太子,若是再添上你这位太史令,只怕崔氏又有新的花样。” 更进一步明白“昨夜我想了很久,也懂了你的话。不管是谁,只要嫁人,对你其实就无甚好处。” 姜沃所坐的位置,正该中正己身,无挂无碍,一切只为了帝王。 圣人将太史令给她,太子信赖她,想来也不仅是因为她是两位仙师的弟子,也是为着她是打小养在宫里的,没有家族牵绊。 崔朝是相信,哪怕成婚,姜沃对太史局的公务还会一如既往,可别人会信吗旁的朝臣只怕都会直接认定,女子嫁了人,肯定会偏颇夫家。 谁保证时间久了,君王不会这么想 就算君王愿意相信她的公心,只怕也耐不住人人在耳边谏言念叨的麻烦,还不如换一个完全没有麻烦的人去明面上。 姜沃可能依旧要回到过去那种太史局的起卦公务照做,但是不能得到相应官位和待遇的境况里去甚至嫁了人后,说不定连原有的官位都会被剥夺,换成诰命夫人的品级。 若是从五品太史令,变成五品诰命。 她十年路就全然白费了。 崔朝在心里轻轻一叹所以啊,这些年,他一言不发。 要怎么开口 他的家世,他的存在,并不能让她走的更好,反而会成为她足下的牵绊。 姜沃见不得美人伤感,就再次伸手戳了戳他的腮,让他回神“你看着我走了十年,应当知道,路,往前走就是了。咱们从起初就与世人的路相反” 在世人看来,他们确实是两个走反了的人作为女子不入内宅,作为世家子竟然背离家族。 “既然一开始都是反的,又何必在这事儿上跟世人走一样的路。” “今日先去看看先生,然后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还在计划今日的摸鱼行程。 然而很快就发现,摸鱼是不可能了。 马蹄声嘚嘚急切而来,看清来人时,崔朝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他留在家中的小厮阿余。 他显然是到处在寻崔朝,终于找到自家公子时,激动的双眼放光,几乎是连滚带爬下马“是东宫一早递出来的信。” 信密密的封着,姜沃看到封口处印着太子的私章,显然是不欲途中被人看到。 崔朝接过来也是先检查了下有无被拆开的痕迹,这才撕开外封,将信取出来看。 然而这一看,神色难得骤变,立刻递给姜沃。 姜沃接过来一目数行看完,书信是太子亲笔“昨日父皇出宫往弘福寺去与玄奘法师论佛法,起驾回宫的路上有一百姓持手书冲撞圣驾,原以为是有冤要诉,谁知此人竟是上书请上致政于皇太子。” 姜沃 上致政于皇太子那就是让二凤皇帝退位去做太上皇,让太子即刻登基。 这样的敏感时刻,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封要命的书信 太子的笔迹倒是还从容,看起来不乱,但姜沃还是察觉到墨迹深重,显然太子写这封书信的时候,心情也不甚平静。 “父皇当即已命人拿下此人。” “齐州人段志冲,数日前入京。” 两人看过太子手书,姜沃将信递还给他“我这就回宫。” 她踩着马凳,两步上了马车。 崔朝则立在车下“那我就先不回去了。那段志冲既然是齐州人孤身入京,必然是住在逆旅中,进京后等陛下出宫的这些天,也不会不吃不喝我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底细来。” 立政殿。 皇帝手里还拿着这封手书在看。 “太子既已监国,上可致政以专心保摄” 他甚至还有心情念出来,念了几句,见太子在旁边眼圈红红的,就招手道“稚奴过来坐。” 李治走到近前,低声道“父皇,儿子不知这件事,亦绝无此心。” 可这个时机选的也太巧了太子已监国近一年,并无差错。且就在最近,太子还刚向皇上上书,要给先皇后修大慈恩寺,天下人正在交口称赞太子的孝顺。 偏就这时候递上这样一封书信。 皇帝刚要开口,长孙无忌便到了。 进门便道“臣恳请陛下先彻查此事,再杀此居心叵测之人”这真是诛心之行。 皇帝见他杀气腾腾,倒是笑了。 “查查不出来的。” 他点了点桌子,示意长孙无忌把这封手书拿去看。手书下头,还有昨夜殿中省审讯过的结果。此事朝臣们虽有耳闻,也很迫切知道后续,极想知道此事会不会冲击太子的位置。 但对三司来说,皇帝将人带回宫里审问,可是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 不然,这要是审出来,是太子迫不及待登基,所以找个人上书请皇帝退位,他们也别活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这般神色,也只好把满腔杀意压下去,上前拿起一摞纸页皱眉细看起来。 而皇帝则把太子拉到身边坐下“稚奴,不许再哭,更不许慌。做太子若是连这点明枪暗箭都受不住,将来怎么办” “你昨夜是与朕一起看了殿中省的审问卷宗,先与朕说说,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李治先接过父皇手里的帕子,擦去眼泪,眼圈倒还是红的但他自己知道,这眼圈红的,是被怒火烧的。 李治收了情绪,顺着皇帝方才的话往下说去“父皇方才说查不出真正的主使人,我觉得也是如此。” “昨夜儿子也亲眼见过此人,他不过一被人利用而不知的愚人。”李治语气不无嫌恶。 他昨夜亲自看着殿中省的审讯。 段志冲是真觉得自己是那种敢于为天下之先勇气冠绝当世的人。 他觉得自己作为大唐子民,既然知道皇帝已老,太子又素来仁厚,不似皇帝这两年总兴刀兵对外征战,那么便应该站出来大胆的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说的正义之言。 “就像是夏日的虫,以为世上只有夏日,哪里懂一年四季的风光。” 段志冲以为自己知道的世人皆醉他独醒的这些想法,估计是被有心人给灌输进去的。 后面操纵的人,看中的估计就是他这种大胆的愚蠢。 哪怕是被律法送上断头台,段志冲也会觉得自己敢于冲撞御驾,递书直言,敢以平民身逼迫当今皇帝退位,绝对是名垂青史之死呢。 这种人,真是 李治从昨夜到现在,没吃没喝,本来就不太舒服,再细思段志冲之人,想到就为了这么一个蠢人,将来青史之上,父皇还要被记一笔被百姓上书要求退位,怄的李治差点吐出来。 二凤皇帝亲自抚养了幼子几年,一眼看了出来,将案上一直温着的药膳粥端起来“先喝一点。” 李治在父皇的注视下,虽然很没有胃口,但还是勉强喝了两口。 然后才继续道“至于背后的主使此人来自齐州,背后的可能太多了。” 齐州,前任齐王李祐封地。李祐造反的时候,就是先占领了齐州城。而他之前鱼肉百姓恶事颇多,哪怕最后伏诛,皇帝又免了一年齐州的田税,但仍旧有许多受苦的百姓对于李唐宗亲带着厌恶抵触情绪。 段志冲的手书里也提过,皇帝只顾征战四方,齐王无恶不作,却横行齐州多年无人敢管。 再者,齐州又隶属山东,是山东士族根基所在之地,世家能影响到的人和事太多。 且齐州李治犹豫了下,还是直言说了齐州,离前魏王李泰被贬之地莱州也很近。 齐州有太多人,可以找到并段志冲这样一个蠢货,再把所有的首尾都抹掉。 因而李治虽然授意崔朝去查一查段志冲上京来接触过的人,但他心里是不抱希望的。 都到了冲撞御驾这一步,后头的人更不会露出尾巴来了。 长孙无忌看完的同时,也听完了太子的分析,两道眉毛立了起来“不管这封书信是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对着太子而来” “臣依旧请杀之震慑天下” 然后又看向太子,盼着李治也说这样的话太子更要越发强烈要求处死段志冲,才显得跟此事无关。 然而皇帝只摇头“不必了。” 李治想了想,也附和道“儿子也觉得,这种人说不定还愿意一死以图留名。父皇圣明天子,与此等无见识匹夫计较,都污了父皇的御笔” 皇帝对死刑很看重,曾下旨为了避免冤假错案,要五复核才处置。 何必为了这种人,直接下圣旨杀之。 “稚奴,回去好生用一顿饭再睡一觉。”皇帝让太子先离去,然后单独留了长孙无忌。 “朕准备给青雀升一升爵位,就封濮王吧。” 长孙无忌震惊过后,立刻开始翻袖子太好了,他吃一堑长一智,总算把皇帝的保证书随身携带了。 边翻袖子边开谏道“陛下既已分明此事与太子无干,怎的不心疼太子无辜受此嫌疑,倒是又去心疼青雀此时陛下给他复王爵,岂不是让太子难堪” 说着把皇帝自己写的手书递到皇帝跟前去。 二凤皇帝都不由往后仰了仰,然后才笑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急躁呢朕还没说完呢。” 长孙无忌再次噎的半死。 “陛下请说。” 皇帝眉目间有心痛和伤感一闪而过,但最终凝成皇帝的坚毅无摧,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朕让青雀做濮王不过是让他之后好过一点今岁元日朝会,朕会昭告群臣,终朕一朝,濮王不得再回长安。” 长孙无忌怔住了。 陛下竟然真的舍得 皇帝握住案上的玉玺,看着长孙无忌道“朕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为天下安宁。朕与青雀的父子之情,也只有如此了。” 长孙无忌默默把皇帝的手书再收回来,行礼道“陛下英明。” 姜沃是等段志冲事都平息后,才想起来要跟媚娘说崔朝事。 两人原本正用长长的铜签子,穿着年糕在火炉上烤着吃。 姜沃就把当日翠涛酒事件说了一遍,然后跟媚娘道“姐姐,以后真是不能再随意饮酒了。” 见媚娘有些听住了,连手里的年糕都忘了翻面,姜沃就给她翻了一下,然后用小毛刷再刷了一点蜂蜜上去,满足地见年糕出现了一点焦黄色。 媚娘显然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她先是点头“若是崔郎的容貌,倒也真是很好,每日见了也赏心悦目的” 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反应过来了“可他家中也太麻烦了。就算他那个堂伯已经被清出了族谱,可京中还有崔氏的族长只看他们上回行事便知霸道与目中无人。” “只怕是觉得世人都该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那可不是什么好待的人家。” 姜沃把自己手里的铜签子也翻个面,然后松手捧起一杯热茶笑道“姐姐别担心我被崔家拿捏,我们并没有谈婚嫁的意思” 姜沃还没说完,就见媚娘霍然起身。 石榴裙的裙摆猛然拂过,将炉火上两只铜签都扫落,上头叉着的年糕直接大头朝下掉到了火堆里。 姜沃啊,我的糕 抬头就见媚娘一双凤目里是怒火和寒光交杂“竟是这种只谈风月,不谈终身的登徒子” 姜沃怎么说呢,感觉被武姐姐这句话内涵到了。 她轻轻扯一扯媚娘的袖子,小小声把自己不肯谈论婚嫁的缘故说了。 媚娘闻言,眼里情绪很快消散“原是你不想。” “那没事了。” 甚至还坐下来重新拿起一根干净的铜签穿上一块年糕,然后仔细刷了蜂蜜,放到火上烤“再等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沃托着腮等着吃武姐姐啊,真是双标的令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