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皮毛店的罗老板受朋友许超之托,带着苔丝去应聘豆娘。豆腐坊的黄老板明明看上了苔丝,却故意刁难,以求达到压低工价、廉价雇用豆娘的目的。
可皮毛店的罗老板也是个厉害角色,忖了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黄老板不满意,我也不勉强。走,小梅,我们去张老板家,他们也在招豆娘。”
其实,罗老板是在虚张声势,探一探黄老板的底细。黄老板急了,推开婢子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老罗,你也太不够朋友了,这么美貌的女孩子送给张秃子去当豆娘?生意一定兴隆,人气一定很旺,这…这纯粹是资敌。这样吧,小梅姑娘我要了,包吃包住,每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
黄老板呲出满嘴的大黄牙,十分友好地擂了罗老板一拳,接着又说:“老罗,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年月豆娘不好当哪!每天除了泡黄豆、磨豆浆,还得起早打豆腐、做豆皮,披星戴月上街售卖,压力重,竞争大,累得像狗一样。瞧这姑娘娇娇怯怯的,一定没干过体力活,她吃得消吗?”
“累一点我不怕。”苔丝笃定地看了黄老板一眼,冲罗老板点了点头,笑了笑。
“闲话我就不多说了。小姑娘,你明天来上班吧!每天两斗豆子的定额,超额有奖。”黄老板冲豆腐作坊努了努嘴,对其中的一个婢子说:“小茜,等下你带小梅姑娘去吃晚饭,给她安排一间宿舍。”
“嗯!”婢子小茜上上下下地审视了苔丝一遍,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里,明显地有点居高临下。
趁黄老板给婢子小茜布置任务的空档,罗老板也没闲着。他从托盘里拿起一块冰湃过的西瓜,连籽也不吐,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吃完西瓜,他又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李子,一颗接一颗,放进嘴里大吃大嚼。
黄老板急了,一把推开罗老板伸过来的贼手,捂住托盘讨饶,说:“多乎哉,不多也!老罗,你就高抬贵手,给我还留几个。”那情形,就像孔乙已捂着碟子里的茴香豆。
苔丝想笑,却不敢,一股气流堵在喉咙里,憋得嗓子痒酥酥的。反倒是那个叫小茜的婢子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把十分香艳的口沫喷了黄老板一脸,手上的托盘也失去平衡,冰湃过的李子骨骨碌碌地掉了一地,像弹珠一样四处逃窜。
罗老板趁火打劫,又捡了几个李子放进嘴里,美美地吃了起来。未了,他把苔丝叫到一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约摸三两左右,郑重其事地说:“小梅姑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你表哥许超存在我店子里的,卖皮毛的银子。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买几件新衣服。”
苔丝不接银子。她怔住了,泪水在她黑亮的眼眶里旋转。许超,多好的人哪!虽然素昧生平,却把她当亲妹妹尽管穷,却视金钱如糞土。
一时里,罗老板也呆住了,并不多说。他不管苔丝接受不接受,愿意不愿意,强行把银子塞进了她的裤兜,然后,拔腿就跑。他一边跑,一边说:“小梅,有空的话,到我家里去坐一坐,许超是你大哥,我罗援也是你大哥!”
苔丝攥着还带着罗老板体温的银子,噙住泪点了点头,七弯八拐,顺着弄堂追了出去。弄堂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罗老板的影子?
一轮红日挂在高高的树杈上,微曛的晚风吹拂着瓦楞上的狗尾巴草。几只银灰色的鸽子,不时地扑腾起翅膀,在如血的夕阳里穿梭。
苔丝魔魔怔怔,怅然若失。在弄堂口,她看见一辆饰着流苏的马车,云朵似地飘了过来,车声辚辚,马蹄嘚嘚。坐在辕上的车伕一甩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叭地一响,脆生生地炸出了一朵鞭花。鞭花宛如一朵凌空怒放的雪莲,在一刹那间盛开,一刹那间凋谢,无声无息。
就在马车从眼前飘过的那个瞬间,苔丝在车帘的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方口直鼻,浓眉大眼,不是人精又是谁呢?
苔丝一个激凌,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人精,你等等我,请你告诉我,妮可在哪里?你有她的消息吗?”
车伕回过头,吁地一声勒住了缰绳,马车滞了一滞。苔丝透过车帘望了过去,马车里坐着一男一女一对中年夫妇。女的珠光宝气,男的面黑多须,根本就不是人精妹夫。苔丝揉了揉眼睛,绝望之极。见鬼,她暗暗地骂了一句。原来这一切都是幻觉。
妮可和艾米莉在茅庵里洒泪相别,像孟姜女,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千里寻夫的征途。她估摸着人精还没有离开飞仙郡安康县,有人看见他和扒手二伢在那一带活动,混得风生水起,人称侠盗空空,名震江湖。
在妮可看来,侠不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未来的夫婿必须清白,干净,胸怀坦荡。不要和扒手二伢搅在一起,不要跟盗字产生任何关联。
她之所以千里寻夫,也是为了告诫人精,出生不由己,修行在个人。做人要一心向善,问心无愧。
妮可与艾米莉分别后,艾米莉倾其所有,给了她五两银子。妮可一路上省吃俭用,平时尽管没把银子当过银子,可她不敢大手大脚。饿了,啃一个烧饼渴了,讨一瓢井水解渴困了,随便找个草垛歪一歪,眯上一觉。
一路上,妮可省了又省,小心了又小心,还是被扒手得了手,兜里剩下的三两多银子,一个馃子都没剩。忍饥挨饿混了二天,看到扒手她就恨得牙痒痒的,可以说恨之入骨。
妮可搜肠刮肚,终于捋清了自己的思绪。她是在杨树镇失手的。早上她在煎饼店里买了两个煎饼,被人瞄了眼。出门的时候,扒手故意撞了她一下,连说对不起。就在她弯下腰捡煎饼的那个刹那,扒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她的钱袋子。
没了银子,买不到吃喝。开始,妮可还硬挺着,后来实在熬不住,她也放下身段,找沿街的商户讨要。一般情况下,店主见她是个女的,楚楚可怜,会给她施舍一点。有的是一碗粥,有的是两个菜包子。不管怎样,能填饱肚子就行。
妮可有些奇怪,自己一个千金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为衣食犯过愁。怎么可能放下尊严?混在乞丐堆里,伸出双手向过往行人乞食。看来,人生来不是乞丐,也不是财主,而是大势所趋。正所谓形势比人强。
杨树镇离闻喜县不太远,也就百八十里的距离,两个日子的脚程。刚开始妮可以为,没了银子,她也可以走到闻喜县,找到人精就什么都解决了。
可走起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妮可饿得晕晕沉沉的,每走一步都很费力气,整个身子都像是别人的。百八十里,她竟走了整整五天,人虚脱得没有半点力气。
闻喜县是一个水陆大县,果然气象非凡,翘角飞檐的黑壳子瓦屋鳞次栉比,贩夫走卒,市声盈耳,可要在千千万万的生灵之中,找到名不见经传的人精,无异于大海捞针。妮可有些气馁,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
妮可想,与其坐等机会,不如主动出击,首先就得解决温饱住宿问题。她灵光一闪,想到了父亲在闻喜县有家商号,叫普惠商行。前些年,她跟父亲收账来过几次,掌柜的是个老头,叫邹强。商行大大小小的员工,都对她客客气气。
心动不如行动,妮可按图索骥,找到了位于广北路十五号的普惠商行。她站在大门前,物是人非,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忍了几天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伙计们以为妮可是乞丐,大声呵斥。也难怪,此时的妮可满脸菜色,头发蓬松,鹑衣百结,分明就是一个乞丐。从一个富家千金,到一个流民乞丐,妮可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妮可赖在门前不走,死死地抠住了门框,无论伙计怎么呵斥,怎么驱赶,怎么恶言相向,她就是不肯松手。她知道自己一松手,就永远失去了翻身的机会,沦为一个真正的乞丐。没有找到人精,就是死她也不会离开。
门口吵吵嚷嚷,引来了不少的顾客和行人,把普惠商行围得水泄不通。掌柜邹强闻讯,倒剪住双手走了出来,一袭长衫,威风凛凛。伙计们纷纷避让,垂手站在一边。一时里,店子里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大掌柜邹强山羊胡子一翘,厉声问道。
“一个乞丐赖在门前不走。”一个伙计指了指抠住门框的妮可。
“掌柜,我们已经给她施了一碗粥和两个窝头。”另一个伙计补充了一句。
掌柜邹强拈了拈山羊胡子,十分威严地审视了妮可一眼,脸色倏然一变。心想:这个乞丐好眼熟啊!自己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妮可见到普惠商行的大掌柜邹强,本来十分黯淡的眼珠子,突然奇迹般地迸出两缕豪光。她一下子松开手,放下门框,推开几个挡路的伙计,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泪流满面地大喊:“邹伯,我是妮可,你的侄女妮可啊!”
大掌柜邹强惊呆了,以为是自已看花了眼睛。可站在她面前的,的的确确是老板的女公子妮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邹强面如土色,一屈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老奴不知女公子驾到,多有冒犯,罪过啊罪过!”说罢,他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山羊胡子上沾满了尘土。
妮可在普惠商行安顿下来。
大掌柜邹强十分客气,以老奴自居,就像李莲英侍候慈禧太后一样,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奇珍异品,锦衣玉食,生怕有什么闪失。伙计们也前倨后恭,对她毕恭毕敬,好像老鼠见了大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