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人精听郡守李劲草说,有个熟人要见自己。人精吓得心惊肉跳,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心怀鬼胎,在隔壁的敬事房苦苦等待。一时里,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脸色苍白。
人精暗叹自己命苦,就像早年走霉运时的姜子牙,挑着一担白面上街售卖,突遇一阵狂风,把白面吹得干干净净。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费尽千辛万苦赶到福来郡,知府还没当一天,就遇上了一个什么熟人。看来,露馅是迟早的事情。
等来等去,敬事房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人情也没等到那个熟人。郡守有些不好意思,跑过来通知说:“朱知府,真不巧,崔推官坐轿出门,被轿杠绊了一下,摔断了膑骨,已经来不了了,你请自便。”
人精如蒙大赦,心中大喜。暗道:真是老天开眼,摔得好啊摔得好。要是摔死,就功德圆满,一劳永逸了。师爷何平、跟班大愣和二愣见人精出来,平安无事,知道这个知府已经有点眉目了,八字有了一撇。
上了马车,人精一刻也不愿停留,吩咐车伕快马加鞭,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迟则有变。师爷何平仔仔细细察看了官凭,察看了加盖的福来郡府的朱红大印,拱了拱手,笑着说:“知府大人在上,请受下官何平一拜。”说罢,一屈膝就要跪下去。大愣和二愣也乐得眉开眼笑。
师爷何平尽管开的是一句玩笑,人精却十分受用。其实,人面子上都说,爱听真话,不爱听假话。可假话,特别是有倾向性的假话,更有穿透力,也更能蛊惑人心。人跟人都一样,宁愿死在谎言里,也不愿活在真实中。
好在平德府离福来郡不算太远,坐马车也就两天的行程。一路上,大家都心情愉快,有说有笑,日子也经不住混。第二天下午二、三点左右,日色偏西的时分,马车就驶进了平德府府城。人精的心有些激动。
远远望去,平德府与别的府治并没什么两样。街道不宽,两边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屋。生药铺,包子铺,缝纫店,皮毛店,当铺等等,雁翅儿排开,鳞次栉比。富人永远趾气高扬,鲜衣怒马穷人永远忍气吞声,低眉顺眼。
平德府府衙座落在平德大道,与一座天主教堂遥遥相对。门前有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两只斑斑驳驳的石鼓。看上去,庄重肃穆,气势威严。
人精再看牌匾时,明镜高悬四个字写得不怎么样,油漆已经脱落。屋顶上的瓦缝里,长满了瘦瘦长长的狗尾巴草,狗尾巴染满阳光,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马车才刚刚停稳,府衙里就涌出来一群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新老爷来了。”迎出来的人高高矮矮,有胖有瘦,人精一个也不认识。他只得倒剪住双手,不动声色,矜持地点了点头。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做官也是如此。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紫膛脸,瘦高个,趋前一步,拱了拱手,禀道:“下官平德府兵马大都监丁聪,叩见知府。”紧接着,提刑官黄三,守备赵五,捕头钱六,钱粮李九,学官张三,虞候廖四等,也一一上前晋见。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把人精搞得眼花缭乱。
人精被安置在府衙后面的深宅大院里,一溜七间大瓦房,门口有四个士兵值守。人精住两间主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会客室兼书房。师爷何平挨着人精,住一间偏房小跟班大愣和二愣在书房里搭了个便铺,不离左右。
接风宴上,人精不敢多喝,喝了不到两杯,他就推说不会,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知府当是当上了,看来,他走马上任第一天,明天升堂是一场硬仗。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一遛。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养精蓄锐。
听说来了新知府,告状的人来得特别多,也特别早。早上八点钟不到,人精就被鸣冤的鼓声震醒了,只得穿上蟒袍朝服,戴上乌纱帽,胡乱地擦了把脸,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接状纸,升堂审案。衙役们个个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
人精心里打鼓,抬头往下一望,只见堂下黑压压地跪满了老百姓。百姓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像极了自己的父亲王树,母亲孟亚。人精鼻子一酸,眼睛里竟滚出几颗泪来,滴滴答答,把书案上的状子淋得透透湿。
堂上鸦雀无声。
人精忍住泪,用官袍擦了擦眼睛,装模作样地一拍惊堂木,字正腔圆地大喊:“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状告何人?请一一从实禀来,不得有误!”
“老汉田有福,平德府赤金县塘坝镇田家铺村人氏,状告可恶的鬼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女,夺人钱财。请知府老爷为民作主,缉拿真凶。我的女儿命苦哇!才十九岁,就被鬼盗掳去糟蹋了,生死不明。”田老汉一边说,一边哭,泪流满面,不像是个刁民。
“有这等事?”人精不信鬼会祸害人间,毕竟阴阳有别。
“老爷,老百姓的命苦哇!鬼盗不仅掳人,还见牛就杀,见狗就偷,见鸡就吃,老百姓民不聊生,没有活路啊!”百姓们一个个都把头磕得乒乓响,大声附和。
“平德府捕头听令,速速整备兵马,多带弓弩,下乡缉拿鬼盗,还百姓一个公道,一个安宁。”人精怒不可遏,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接着又说:“鬼盗虽凶,抵不住人间的正气,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捕头钱六吓得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脸红脖子粗地说:“禀老爷,鬼盗来无影,去无踪。只不过是一团影子,一种虚幻。小的实在是无能为力,请老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人精一想,人跟鬼斗,胜算不大,人在明处,鬼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也不能让鬼盗胡作非为,任意猖獗。
对,有了。人精脑子里灵光一闪,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醮饱墨,按照脑子里的印象,飕飕几笔画出一个人来。赫然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地煞,须发怒张,威风凛凛。
能不能镇住鬼盗?人精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白眉可以返魂,就足以说明,地煞在地狱里很有地位,很有能量,至少可以决断人的生死。不试一试,就永远不会有结果,反正又不另费手脚,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欣樱大胆握住地煞的手,并主动示爱,把地煞惊得目瞪口呆。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就像夏天跑暴,一不打雷,二不起闪,三不刮风,没有任何前兆,地煞还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拒绝吧!人家毕竟是公主,未来的储君,阎罗王的掌上明珠。拒绝,就等于直接驳了她的面子,伤了她的自尊。弄得自己下不了台,公主脸上也尴尬。伤了公主,一切都将前功尽弃,除非你不想在地狱里混了。
接受吧!地煞又觉得对不起艾米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人家以身相许,千里寻情,自己不是木偶。就是木偶,也有了感情。十几年的两小无猜,朝夕相处,他和艾米莉早已达成了共识,早已心有灵犀。
这样一来,地煞就只有沉默。此时此刻,沉默是最好的语言。他的一只手就那么被欣樱握着,一直握到夕阳西下,星月满天。突然,欣樱仰起脸,泪光闪闪地笑着说:“地煞,遇见你真好,谢谢你的倾听。时候不早了,再见!”
地煞有些感动,伸出手,轻轻地拭去了欣樱眼角的泪。欣樱的嘴唇丰满,红润,性感,满怀期待。一颗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地煞咬住牙,忍了忍,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控制住内心里的冲动,笑着说:“公主殿下,晚安,再见!”
欣樱回到阎王府,回到家,屋子里还亮着灯,阎罗王还没睡。欣樱骨嘟起嘴,也不跟父亲打一声招呼,吹着口哨,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一阵风似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哐地一声摔上了大门。
阎罗王看见女儿回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女儿有些刁蛮,有些任性,这是他从小惯的。怪只怪,自己的妻子、欣樱的母亲死得早,女儿跟后母又很不对付,自己事事迁就,处处袒护,让欣樱性格孤傲,受耍小性子,坏毛病一大堆。
跟女儿吵完架,阎罗王有些后悔。可有些人,有些事,他必须有自己的原则。人没有自己的原则,没有防范之心,他就已经死过一千次、一万次了。感情归感情,道理归道理。一码归一码,两者不可偏费。
阎罗王算起来,女儿就是一个被感情蒙蔽了的,不讲半点道理的疯子。明明他地煞是桑吉的未婚夫,是转轮法王的人,她却非逼着他委以重任,授以兵权,这不是胡搅蛮缠吗?稍有不从,她就吵,她就闹,她就跟自己赌气。
当然,女儿也有女儿的长处。比如:孝顺,可爱,阳光,心胸开阔,善解人意。小时侯,她最爱爬在自己的肩上,揪住他的胡须,童声童气地吟唱:“阎罗王,坏东西,脸黑黑,目漆漆,断人生死如草芥,杀人如麻当切菜。”
阎罗王乐得哈哈大笑,捉住女儿的双手,用手指在砚池里礁了点墨,把女儿的小脸涂得一塌糊塗。女儿也毫不含糊,拿起父亲的衣服就揩,就擦,把阎罗王新换的朝服弄得劣迹斑斑,乌七八糟。父女俩笑成了一堆。
女大不由爹,还是小时候好哇!阎罗王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如烟的往事中收刹回来。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动不动就骂自己不开化,是老古董。不开化是守旧,传统,老古董是古老加沧桑,老就是资历,不知道有什么不好?
阎罗王隐隐觉得:变化是从女儿认识地煞以后开始的。之前的欣樱,少不更事,特爱笑,就像聊斋志异里的婴宁,动不动的就笑得在地上打滚,脸上两个甜甜的酒涡十分迷人。那个时候,阎罗王也非常开心,日子过得就像糖拌蜜,甜上加甜,不知羡慕坏了多少人。
可自从去年五月初八,鬼王爷钟馗过生日,鬼使神差吧,欣樱认识了小青年地煞。女儿就变了,变得痴痴呆呆,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发脾气,冲着婢女咆哮。女儿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发育期,少年怀春,他完全可以理解。
地煞阎罗王也见过,人长得还算英俊,高高大大,玉树临风。可地狱里英俊的青年多的是,闭上眼睛也可以拽出一大把。地煞出身贫寒,一无银子,二无后台,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根本没什么特殊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