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苔丝丧魂落魄,恐怖之极,暗叫一声:完了,完了!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就像马车上的一根木头,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混杂在马、车夫和小厮王安之中,如一阵狂风骤雨,向坡底下、向谷底里坠落,恍如一颗流星划过蔚蓝的天空,曳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扑通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苔丝的头挟着一股劲风,不偏不倚地撞在一块石头上,血流如注,人也昏了过去,鼻息全无。接二连三,马、车夫和小厮王安,也像几块天上的陨石,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那一匹拉车的骏马,摔断了腿,还没有死透,正昂起了脖子,喷出了几声响鼻,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模样极其悲壮。车夫和小厮王安都很惨,当场毙命,一命呜呼。快刀斩乱麻,与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关联。
苔丝也真是危险万分,从阎罗王那里逃出了一条命,从鬼门关里抽回了一只脚。也不知这是天意,还是自己八字硬,老天爷手下留情,让她又活了下来,继续混迹人间。也不知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
四野里很静,静得有些神秘,有些可怕。最先飞来的是苍蝇,一大群绿头苍蝇,紧接着就是蚊子和牛虻。闻到了血腥味,它们就像一群饿鬼,突然收到了国王的请柬。苔丝满脸血污,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傍晚时分了。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了,天地间一片空蒙,玫瑰色的晚霞灿灿烂烂地染红的天空。几个顽皮的牧童,十分悠闲地骑在牛背上,一边走,一边吹响了竹笛。悠扬婉转的旋律,在天地之间回旋,让人精神一爽,也给这瑰丽无比的夕阳,做了最美、最美的回应。
风很小,很细微,吹在苔丝的脸上,却有一种很疼痛的感觉。她试着是伸展了一下四肢,有些酸,有些痛,有些麻麻酥酥。苔丝知道,她已经受了重伤,不宜活动,只能静等医生来救援。可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又哪里来的医生呢?岂不是痴心妄想?
马车从坡顶上摔下来,碎了一地,连车夫,连马,连小厮王安,都没能幸免。躺在地上惨不忍睹,鲜血淋漓。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车轴没断,却也有人摔了,只不过是伤势轻了一点。几个副总经理也伤得不轻,抱头的抱头,捧脚的捧脚,一个个痛得哭爹叫娘。
苦丝微微抬起头,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她在心里暗暗地权衡了一下。她料想:一时半会儿,这里是不会有人来了。要想活命,那就只能凭运气了,看老天爷和上天的安排。时间拖久了,血也会流干净,失去了抢救的最佳时刻,就是侥幸不死,也会蜕掉几层皮。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苔丝的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磕得很重很重,却仅仅磕破了一点皮,有了一点点淤青,人却没有大碍。苔丝想来,自己又没有铁头功,鸡蛋怎么会碰得过石头?难道这是上天的眷顾?命运哪?有时虽然有点残酷,却对她不薄,至少没有亏待吧!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了,松涛阵阵,暮云四合,一群又一群的蝙蝠,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不停地在天空中翻飞,盘旋,黑雨一样地弥漫,遮蔽了那轮金黄、金黄的落日。夕阳下,余晖中,几个小牧童骑着几头老水牛,缓缓地走了过来,恍如传说中的神仙。
苔丝见到小牧童,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几根救命的稻草。她艰难地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喊叫起来:“小朋友,救命啦,救命。”虽然扯起了嗓子,运足了力气,苔丝发出来的声音,还是很细,很弱。也难怪,她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几乎虚脱。
牧童们骑在高高的牛背上,嬉笑打闹,根本就没有在意。再说,苔丝的声音也很小,小得就像猫叫。牧童们一个个都大大咧咧,怎么会听得到呢?还是一个牧童的眼尖,看到了那匹倒在地上的马。由马生发开来,他们又看到了车夫、小厮王安和受了重伤的苔丝。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死人,牧童们都吓得魂不附体,扯起喉咙,大声地尖叫起来。几个胆子大的,还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车夫和小厮王安都翻转过来,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并确认他们已经死了,哪怕就是阎王老子和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快来看啦,这里还有一个活的。”一个牧童跳着脚,大声地叫了起来。
苔丝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知道她终于有救了,她终于从鬼门关里,抽回了一只脚。仰头望去,天蓝得有些可爱,月亮还没再升起,浅浅的银河却己经星汉灿烂了。生和死,是人的两个极端,它们隔得并不远,可也不近。有的时候,它就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牧童们年纪小,力气也不大。可他们大呼小叫,叫来了村子里的大人。大人们一来,村子里的女人们也跟着来了。女人又带来了小孩和猫猫狗狗。一时里,大人喊,小孩叫,猫猫狗狗也跟着来凑热闹,乱成了一锅粥,把整个现场都铁桶似地围了起来,挤得水泄不通。
苔丝是第一个被抬出来的。
村民们看似闹闹哄哄,群龙无首,可他们都很淳朴,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救人要紧。不知是谁,把自己家里的门板都卸了下来,几个人抬着血肉模糊的苔丝,撒开了腿丫子,朝村子里飞奔,把一些挡路的鸡呀,鸭呀,狗呀,吓得落荒而逃,扑腾起翅膀,嘎嘎乱叫。
苔丝仰起脸,神色漠然地躺在门板上,也感受到村民们的那份忙乱和急切。路有些不太好走,颠颠簸簸,不时还有些水洼和溪沟拦住去路。大家都管不了那么多了,逢山过山,遇水涉水,把没有路的地方也踩出了一条路,把苔丝感动得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了,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火线救援。有几个老娭毑,可能是佛教徒。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屈膝跪在地上,双手合什,喃喃呐呐地念起经来。把个额头,就像捣蒜一样,在地上磕得嘣嘣响,额头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几个村民抬着妮可,七弯八拐,跌跌撞撞,忘命似地朝村子里奔去。一个个都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没办法,村子里就一家诊所,而且是在村子的最西端。要从东到西,穿过大半个村子,贯穿整个老街,才可以到达。村民们一边跑,一边喊:“让开,让开!”
村子里的狗都孤陋寡闻,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只只都追着村民、追着门板疯跑,汪汪地乱叫了起来。狗的叫声一声长,一声短,沙嘎,尖厉,杂乱无章,引起了整个村子狗的群吠,就像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那种狗叫声,筋连筋,绊连绊,就像爬满了木屋的青藤。
伤者苔丝还没到,可诊所里唯一的医生老白,就已经听到人的喊声和狗的叫声,早早地迎了出来,站在门口。老白有一大把年纪了,满头白发,个子不高,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在整个傲来国,医生都很少。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有一个这样的医生就不错了。
生意上门,老白有点激动,连话都说不顺溜,说不标准了。
村民们大呼小叫,七手八脚,把苔丝抬进了诊所,平放在诊所里唯一的一间病床上。苔丝的腿骨折了,血肉模糊,正滴答滴答地流着血。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白白的床单,染得一塌糊塗,东一丛,西一绺,宛如血染的腊梅花儿,凌寒怒放。
老白皱着眉头,急得火火跳。那唯一的白床单,就是他的面子啊,就是诊所里的形象工程。可村民们都知道老白的性格,偏偏要跟他逗坝。他们一个个都撩起床单,把手上的血和泥巴都揩着上面。老白想发作,想跳脚大骂,可他又不敢。毕竟是众怒难犯。
诊所里的人越聚越多,狗也来了不少。
老白看上去其貌不扬,医术却非常高明。他从屋檐上扯下了一根血藤,拗成了几截,放进嘴里嚼了嚼。嚼成了糊糊状,兑上一烧杯白酒,和匀,密密实实敷在苔丝骨折了地方。怪的是:血立马就止住了,苔丝还觉得身上痒酥酥,凉丝丝的,遍体舒泰,如沐春风。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纸是永远也包不住火的,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艾米莉和老苍头赶到福来郡的嘎岭,找到了姐夫人精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下去,自以为做得十分机密。可还是被妮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差一点点就背过气去,命之亡矣!
要说,那也是巧合。
艾米莉和老苍头从福来郡,从嘎岭回来之后。艾米莉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如果老苍头的嘴巴不紧,嘴上缺一个把门的,把这个消息透露了出去,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姐姐妮可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不定她就会寻死觅活,乃至轻生殉情。
有一天,吃过午饭之后,艾米莉陪姐姐妮可说了一会儿话,东扯葫芦西扯蒂地闲聊了一阵子。然后。艾米莉倒剪住双手,迈着官步,从相府里走了出来。艾米莉四顾无人,一点也不藏藏掖掖,开门见山,径直走进了老苍头居位的偏厦,一间二十多个平方的平房。
平房虽说是新做的,气宇不凡,却都有一些潮湿和低矮。艾米莉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也没进过老苍头的房子。可她还是在几个奴才们的指点下,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爬坡上岭,七弯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老苍头家的门前,可以说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艾米莉十分警惕,回顾无人,才推开门走了进去。老苍头也在,正坐在一把木凳上搓草绳,凳子下面已经积了一大堆了。老苍头闲不住,除了喂马和保养马车,他还喜欢搓草绳,编几双草鞋,拿到集市上去卖,捞一点外快。
见到艾米莉,老苍头有一些吃惊,张开了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主人出现在奴才的屋子里,本来就有些不同寻常。老苍头有些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急着找杯子倒水,看座,老脸臊得红通通的,像猴子屁股。
艾米莉不喝水,也不坐,她一把按住了老苍头,就只想把事情再交代一下,把保密工作做好。她神秘兮兮地打开了门,探出头四处望了望,严严实实地合上了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有些可怜巴巴地哀求起来,就只差没下跪磕头了。
“好人家,您老人家嘴巴千万要严一点,不能透漏出半点口风。否则,我姐姐妮可就活不成了!拜托,拜托!”艾米莉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急得团团乱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艾董,老朽不糊塗,老朽晓得,相爷暴卒,我比谁都要伤心,比谁都要难过,相爷一个多好人的哪,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如果不是相爷好心收留我,说不定老朽早已横尸街头!”老苍头有些伤感地擦了擦眼睛,眸子深处泪光闪烁。他哽咽了一阵子,接着又说:“艾董,你不叮嘱我也知道,这个消息我不能透,一透就会出人命,人命关天哪!”
“老人家,你晓得就好。”艾米莉也噙着泪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我老苍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相爷了。相爷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啊!”老苍头仰起泪光闪闪的脸,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接着又说:“艾董,把相爷一个人丢在嘎岭,老朽实在是不忍心哪!”
“不忍心又如何呢?老人家,我也是没有办法。”艾米莉谆谆善诱,苦口婆心,接着又说:“我又何尚不想给自己的姐夫,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可我不能办啦,这个消息一旦透露,傲来国就会大乱,就会狼烟四起,不知有多少的人就要死于非命。”
“艾董,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见多识广。”老苍头竖了竖大拇指。
“周到不周到,您老人家就是关键。您要给我发誓,必须保守这个机密,谁也不能告诉。这一辈子,您只能把它烂在肚子里。”艾米莉十分机警地看了一下四周,又看了老苍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这关系到傲来国的长治久安,关系到千千万万百姓的生命,给我起个誓,我才可以放心。当然,这个誓我也不会让你白起,我会用金钱给你做点补偿。”
“艾董,这个誓我可以起,但银子我一钱都不要。我要银子,我还对得住相爷吗?我还算一个人吗?你这也是打我的脸哪!”老苍头慷慨激昂,也斩钉截铁。
“老人家,那我误会你了。”艾米莉满脸愧疚。
“那好吧,起誓就起誓。苍天在上,神明作证,我老苍头,如果泄露了相爷死亡的消息,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永世也不得超生。”老苍头指天咒地,满脸的虔诚。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接着又说:“老天爷,您开开眼吧,坏人祸害千年,好人为什么就命不长呢?”
“老人家,够了,够了。”艾米莉十分机警地看了四周一眼,随手掏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大概有十两左右,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字正腔圆地说:“老人家,这是您应该得的,不是我的贿赂。您老人家去买一杯酒喝,把日子过好一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住相爷。”
“我说不要就不要,你快点拿走。”老苍头十分坚决。
“老人家,这不是我给的,是相爷给的。你一定要拿着,该用就用,该花就花,不要怕,相爷死了,还有我呢!”艾米莉豪爽地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
“真的是相爷给的。天哪,相爷没有死啊,他已经成了仙,成了圣,永远地活在我老苍头的心中。”老苍头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天哪,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傲来国的相爷他没有死啊,他的心里永远地装千千万万的百姓。”
老苍头一激动,就有点得意忘形,声音也叫得很大,震耳欲聋。艾米莉急了,顾不上多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地捂住了老苍头的嘴巴。可就是这样,也慢了半拍,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门哐啷一声开了,一阵风袭过之后,走进来一个女人,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艾米莉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艾米莉的亲姐姐妮可。不知什么时候,她竟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偷偷地跟在艾米丽的屁股后面,潜到了老苍头家的屋门前,已经躲在门外一五一十,长长短短,偷听了大半天了,自然是一句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