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夫人话音停在空中。 咣当一声,曲泠一把扔了筷子,转头就朝着殿外冲了出去。 他动作仓促,连椅子都没有拉开,被他的衣角一带,吱呀响着就倒在地上。 曲泠险些被椅子绊了一跤,他手一撑,头也没回,无比狼狈地逃进了殿外的冷雨中。 “小泠?”青丘夫人呆住了,秀眉用力拧起,不解地望向曲泠消失的身影。 她又看向青丘之主,他微微摇头,面色也是凝重的困惑。 咔擦咔擦。 在一片沉重的担忧中,叶韶吃饭的动静就格外明显。 夫妻俩下意识看向叶韶,发现小姑娘正一根根吃着菠菜,眼神格外认真。 仿佛吃菠菜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注意到两人的视线,叶韶几口咽下蔬菜,擦了擦嘴正色道。 “拼搏一百根菠菜,我要做大力水手。” 夫妻俩:? 她在说什么? 青丘之主用有些探究的眼神看着叶韶。 叶韶却面色不变,甚至喝了口汤,这才慢悠悠开口,“男孩子嘛,到年龄了。问也没用,问就是男孩子家家的小秘密。” 连糊弄都无比敷衍的一句话,再配合她事不关己的眼神,让人不由心头火起。 青丘之主皱眉,属于青丘主君的妖力与威压不自禁地泄了出来,不经意压在叶韶身上,“叶家姑娘,告诉本座,之前小泠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叶韶平静抬眸,唇角带笑,“不如我问二位一个问题吧。” “您这里叫小花的,那只还没化形的小狐狸,今年多少岁?” 曲泠说过,青丘狐口不算多,每只狐狸都联系紧密,感情深厚纯粹。 夫妻俩对视一眼,不明白叶韶的用意。但叶韶这人气质很奇特,她明明柔弱得一口能被咬断喉咙,偏偏自带一股笃定与平静,让人下意识跟着她的步骤来。 “六岁。”青丘主君回答。 “是么。”叶韶笑,她将筷子放好,坐直了身子,“那您还记得,它的生辰么?” 青丘夫人脱口而出一个妖历数字。 叶韶身子往前倾了倾,用手托住自己下巴,杏眼黑湛湛的,“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既然都是百多年前出生的,为何它现在只有六岁?” 意识到这点时,夫妻二人脸色骤变,妖瞳里满是错愕。 与此同时,门外雷声轰然作响,惨白的电光劈下来,几乎要撕裂整个青丘幻境。 豆大的雨点打在砖瓦上腾起水雾,又被风卷进大殿内,把长明灯烛火用力撕扯,火舌骤暗又乍亮。 世界一片嘈杂,大殿里却一片死寂。 “所以说啊。”叶韶慢慢开口,嘴角笑意不变,“问也没用。” 沉默了许久,青丘夫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格外艰难,“小泠现在是,遇见了我们也无法解决的困难?” 她眼神焦急关切不似作伪,手不自觉地攥着青丘主君的袍角,“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叶韶眸光微动。 哪怕有无法理解的异状降临在自己身上,青丘夫人首先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叶韶脊背发麻,却强迫自己坐在这里,用安静的眼神旁观着一切。 “小叶。”青丘夫人突然握住叶韶的手,与曲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色瞳眸无比恳切地注视着叶韶,“请你一定要帮帮小泠。” 她不是人间被困于后宅的夫人,她尖牙利爪也是在一场场殊死厮杀中被磨得尖锐无匹的,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对劲,像是猎人朝他们张开了无形的网。 但是,即便是母子亲缘,也充满了各种不可说与不能说。更何况曲泠走过一趟充满了机缘与陷阱的人间,带着让她陌生的眼神回到了青丘。 她的孩子离开她子宫的一刹那,就将离她越来越远。 此间于曲泠同行的,只有眼前少女一人。 他们保守着共同的秘密。 青丘夫人了解自己的孩子,深知他骨子的那鲜红尖锐的疯狂与兽性,在必要的时候,他拼尽一身骨血与爪牙,也要把猎物在手紧攥,血肉模糊着囵吞咽下。 ——她不希望曲泠受这份苦。 “一定要帮帮他。” 执掌青丘的大妖握住人类少女的手,语气诚恳得近乎乞求。 叶韶一怔,随后认输一般微微叹息出声。 “知道了。”她轻声道。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一直没有出声的青丘之主眸子瞬间抬起,定在大开的殿门边上。 少年全身被雨水浇得透湿,白衣紧紧贴在身上,头顶狐耳也彻底湿透,沉沉地垂搭在发间。 是去又复返的曲泠。 他目光扫过叶韶与青丘夫人相握的手,刺痛一般转开,抿唇不言大步进殿。 潮湿的深林气息几步就包裹住了叶韶,曲泠用力捏住她的手腕,不管不顾把她拉起来,扯着她就往外走。 叶韶被拽着跌跌撞撞,也来不及和青丘夫妻俩告别,就被曲泠拉出了殿门。 他的手掌很烫,是袖口流下的冷雨也浇不熄的温度,牢牢禁锢住叶韶的腕子,烫得叶韶心里不自觉发慌。一出殿门,风雨就直直灌进来,往二人身上扑。 叶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豆大的雨水还是砸到了她的鼻尖,她皱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曲泠这才回过神一般,握着叶韶手腕的手松了松,抬手用妖力护在叶韶身上,隔开密密的雨幕。 “忘记把你带回去了。”曲泠低声解释了一下,拉着叶韶往房间的位置走去,“那里危险。” 叶韶轻笑出声,“也还好。” “都是假的。”曲泠把这四个字反复说了好几次,最后用力咬牙出声,“阿音,这些都是假的。” “嗯,我知道。”叶韶说。 他们穿梭在曲泠从小长大的庭院里。哪怕暴雨如注视野模糊,但即便是闭着眼睛,曲泠也能在花丛和小径里找到回去的路。而这份熟悉却更让他心寒,这里与青丘一模一样,却始终只是个伪造的赝品。 偏偏那可恶的伪像却有这样的眼神,模仿着他的母亲,说着自以为是关心的话语。 为什么,又凭什么。 可他又止不住住思考,万一那个伪像真的有和他母亲一样的情感与记忆,那么他要做什么?杀父弑母吗? 万一到了那不得不抉择的那一刻,那个伪像...会痛么? 混杂的思绪几乎要挤爆他的胸腔,灼热的妖力顺着尾骨往上攀延,曲泠牙根发痒,空着的手抽出濯月。暴烈妖力附着剑光炸开,不远处的假山在夜色中炸得粉碎。 还不够,曲泠金色妖瞳亮得慑人,中间瞳孔竖成一道细线,眼尾渐渐泛红,眼下一颗泪痣漆黑。 他目光定在大殿上。 都死了算了。 管什么爹娘,还有那一地会叫他少主的小狐狸,都死在他的剑下好了。 百年前魔族做过的事情,他曲泠不过再做一遍。 妖族纯粹,也意味着偏激与固执。 他突然觉得畅快。 百年前,他被亲爹扔进秘境里,出来时连亲人的尸骨都没机会见到,只见一地无生机的荒土。 这一次是给他的机会。 他可以亲手用剑锋结束错误的不合时宜的生命,然后吞咽下他们的血肉肌骨,带着他们的那一份生活下去。 冰冷的兴奋在曲泠脊背上流窜,他甚至忍不住嘴角上扬,咧出两颗尖锐的犬牙。 “曲泠。”叶韶又喊他名字,手指顺着他的腕侧攀爬上去,也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纤细,感觉一用力就会被捏碎,但脆弱皮肤之下血管里却有蕴满生机的血液在奔涌。只有这样的手腕攥在他手心的时候,跳动着的脉搏,才让他感觉到鲜活着的真实和叶韶的确实存在。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或者说她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甚至从未费心去遮掩过。 就是这样的人,很轻巧地来,也可以很轻巧地走掉。 冰冷到近乎无机质的妖瞳转到叶韶脸上,映着她安静的脸庞。 “别怕。”叶韶说。 随着她的话音,微凉的手落在曲泠绷紧的颈背上,学着他的动作轻柔地捏着他的后颈。 “我在这里。”叶韶杏眸漆黑,映着漫天要把青丘劈裂的电光与曲泠的金眸,“你可以抓住我。” 曲泠缓慢地眨眼,雨水从黏连在一起的浓密眼睫上滑下。 突然,叶韶猛地垫脚凑上去,额头与曲泠相抵。 她杏粉衣衫也贴在曲泠白衣之上,迅速被雨水浸湿,冻得叶韶直哆嗦,却用力挺直背脊,让自己和他贴得更紧。 “你只信我。”叶韶开口。 这是她第次说这句话了。却与前两次的有微妙的不同,她的话尾微微颤抖,像是从自己胸腔与牙关里艰难挤出的话语一般,递在曲泠面前。 身前的少年浑身炙热,即便他们贴在一起,他依旧像一棵独立生长着的松,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立着。坚硬的骨架之下,是急促暴烈的心跳,压抑着无法忍受的杀欲。 攥着濯月剑的手满是青筋,几乎要捏断剑柄。 “放手。”曲泠哑声开口,话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危险,还有神经质的颤抖。 下一秒,脖颈上的微凉触感消失。 尽管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曲泠心里还是漏跳一拍。 然后再下一秒,那微凉覆上他握剑的手,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取代了剑柄的位置。 曲泠下意识松了力道避免她的手指断在他的手里,濯月剑啷当落地,空气中紧绷着的剑意也瞬间消弭。 剑修不应该轻易松开自己的剑,叶韶却轻轻松松地哄着曲泠这么做了。 顶着曲泠沉沉的目光,叶韶若无其事地牵起曲泠的手,按在自己柔软胸脯之上。 隔着湿透的衣衫,底下是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曲泠只要手成爪状,就能将她的心脏捏碎在掌心。 “我就不。”叶韶轻巧一笑,她发丝也湿了,有些凌乱地贴在脸上,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我就在你边上,哪里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