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皇帝许下的美景中,刘肥只觉梦想即将成真,自己追随父亲,一步步走出沛县的乡野,走进洛阳南宫,当上了大皇子,眼看还要封王了。
将来自己去了齐国,与父皇一东一西,镇守汉家天下,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莫非就是天潢贵胄子弟才有的殊荣?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漫天的风沙仿佛又吹到了他的眼前,而病榻上张良苍老虚弱的声音,比陇西大山中最冷的冬夜,还要冷上一万倍,
“大皇子,你知道吗,在始皇帝以前的时代,君王往往自称‘孤’。
这个孤嘛,说来好笑,其实是孤家寡人的孤。
君王看似坐拥四海,可真论起来,依旧是孤身一人的。”
他无声地笑了,听得出嗓子干哑,刘肥赶紧捧上新煮沸的羊奶,半扶起张良的背,伺候他喝了半碗。
“大皇子,你本性纯良,也是个聪明人。
可这人啊,一旦太聪明,就难免不安分,往往会被聪明误。
你要记住,无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个高位上的人,是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忆到此处,刘肥通身的汗毛陡然竖起,原来,那辽阔富饶的齐国,是天下最难以抗拒的诱饵。
一旦头脑发懵地被封了齐王,他即刻便会从位高恩重的大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令皇帝如鲠在喉的眼中钉、肉中刺。
父皇生性多疑,建都长安后,山水遥遥相隔,若东方始终孤悬着一个富庶的大王国,他又如何能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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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肥头皮发麻,这俨然便是太傅没有明言的那桩天大的喜事,也是他人生至今遇到的最大险境:
或是一狠心接下来,自此以后日日夜夜过得提心吊胆,甚至孤注一掷地去角逐那虚无缥缈的皇位;
或是拼死力辞,踏踏实实做个闲散皇子,平安富贵地过完一生。
天人交战之刻,他眼前闪过了刘盈稚嫩的圆脸,父皇已经老了,而自己的太子弟弟并不聪慧,将来未必能做个足以服众的好皇帝吧?
可是,他随后想到了母后吕雉,刚凭空生出的一丝妄念,顿时烟消云散。
那女子有张顶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平素不笑也似笑,眉宇间却不怒而威,写满了世上最刚强的意志。
况且,她还那么年轻,精力充沛,一想到有朝一日或要与她为敌,刘肥就觉得腿脚直发颤。
电光火石间,他拿定了人生最重要的主意,既然此生不可能越过高山,那便投靠高山,背靠高山,也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见皇帝陷入了沉思,他轻咳一声,鼓足勇气,说出了今日最大胆的一句话,
“儿臣以常人之心度之,纵是父皇将诸侯国都分封给咱们刘家的子弟,依旧算不得是‘一统’。
个中缘由,恕儿臣不忍直言,万望父皇体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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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话,又伏下身去,再不吭声,而刘季如被打通了天灵盖,直震了个激灵。
连儿子都亲口劝告自己,把王国中的郡县交给他们管理,与自己直接管辖,是迥然不同的,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同姓同宗的血脉亲人,难道就不会反了吗?若自己真的从不担心他们谋反,为何还会惴惴不安?
就算现下能用强硬手腕唬得他们安分守己,那自己死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