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阳看到赵向晚的笑容,美得发光,感觉刺眼得很,咬着牙试探着询问:“那个,赔你两百,行不行?” 【十岁离开赵家沟,先在徐家当了两年女儿,徐清溪回来之后我才回到爸妈身边。他们虽然舍得给我买衣服、买吃的,可是并没有给过我多少钱。这回爸说送我回老家,为了以防万一我取了两千带在身边。给你两百,你可知足吧!】 赵向晚看了赵晨阳一眼:“两千。” “你!” 赵晨阳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向晚。 【邪性,她怎么知道我正好带了两千?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我全部家当拿走?】 赵青云是个要面子的人,耻于当众谈钱,压低声音道:“给她!” 赵晨阳不敢违抗赵青云的命令,咬着牙从包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颤抖着手递给赵向晚:“两千,给你!” 攒了半天才攒下的两千转眼就易了主,赵晨阳心在滴血,暗骂不已,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赵向晚收下钱,抬眸望向赵青云。 那双眸清澈如水,所有人心的丑陋都被映照得无所遁形。赵青云被她看得低下头去,讷讷无言。 赵大翠走到赵青云面前,态度很客气,但言辞却透着不满:“您是省城大领导,我是乡下女人,按理说我没资格在您面前说话。可是我还是想替向晚问一句:你们当年为什么把赵向晚丢掉?” 为什么把出生未满月的赵向晚送人?这是深刻在赵青云心中的隐痛。 因为自己是乡下孩子,因为自己没有靠山,哪怕自己和魏美华生下孩子,依然被她父母嫌弃,逼他把孩子送走,不许他们在一起。 赵青云面色有些发白,双手握拳放在身侧,偏过脸没有说话。 久处官场,赵青云不言不语时,自有一股威压,赵大翠有些发怵,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抬步上前,站在赵青云面前。 赵青云看着眼前与自己身材、面容有七分相似的女儿,那纤瘦的身材、微黄的头发、耳廊冻疮痕迹,无不在告诉他,赵向晚年少吃过很多苦。 相同的童年经历让赵青云内感觉到心疼,眼眶微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赵向晚:“这里是一万块,密码六个八,亏欠你十八年,算是我给你的赔偿。” 赵向晚抬眸看着赵青云,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眼相对而视。数秒之后,赵向晚将银行卡接过来。 汀兰自杀,让赵向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对自私的父母抱有太大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没有失望就不会有怨恨。 他说这一万块是弥补,那就收着。自此两不相欠,再见亦是路人。 女儿收下银行卡,赵青云感觉到父女之间的火药味消失,但血脉之间的牵绊也随之消失。这种莫名而来的感觉让赵青云内心升起一阵惶恐,他轻声问道:“向晚,那……你跟我回家过年吗?” 赵向晚摇摇头,目光沉静。 赵青云不肯放弃,继续追问:“你,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吗?” 赵向晚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眉目相似的男人,内心涌上来一股复杂的情绪。曾经渴望寻到与自己血脉相牵的亲生父母,曾经幻想从他们那里获得真正的父母之爱,曾经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主持公道,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她已不再有期待。 看到赵向晚眼眸闪动,赵青云心中升腾起希望。 【当官这么多年,我在星市积攒的人脉足以帮助她事业大展宏图。一个公安大学的毕业生,哪怕刑侦能力出色,如果没有资源、背景,永远只能是一个小警察,哪里有机会站上高位?我这个女儿很聪明,她应该知道,认下我这个父亲,对她的未来是有利的。】 赵向晚听到他心中所想,再一次摇头:“不!” 从穿上公安制服的那一天起,赵向晚就感觉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不需要依靠赵青云的资源背景,她一样能够站上高位。 赵青云踉跄着后退两步,一直到扶住廊下砖柱才停下来。 虽然只见过赵向晚几次,但或许是血脉亲情牵绊,赵青云觉得自己很了解她。赵向晚既然说了不,那就代表永远不会认他这个父亲,更不可能为他所用。 赵青云不得不承认,有些伤痕,哪怕再努力弥补也没办法抚平。一万块、一万块也买不到赵向晚的丝毫亲近。 赵青云转过头看向赵晨阳。 赵晨阳觉察到他的眼神,内心忽然升起希望。 “爸,我想跟你回家,可以吗?弟弟承祖还小,我想带他出去学习;妈妈一个人在家孤单,我想陪伴她。我,我还在星市读书呢,毕业之后肯定会留在星市,将来嫁给徐清溪之后我会加入徐氏集团的财务管理团队,我帮您把事业越做越大。” 赵青云没有吭声,内心却在反复权衡。 【赵向晚这孩子太有个性,虽然前途远大,但笼络不住,难以驾驭。一万块钱买了个一别两宽,完全是亏本的买卖。晨阳虽然人笨了点,但她和周荆容亲近,又和徐清溪订了亲,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原本就有些发虚的赵晨阳害怕失去赵青云这棵大树,他的沉吟不语让她更加急切:“爸,你养了我八年,难道真的舍得把我丢在乡下?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里!” 钱淑芬听得心中一痛,痛得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手,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四妹子,你,你……”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要质问女儿什么。 赵伯文大声斥责:“赵晨阳,爸妈之所以替换你和三妹子,都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他们承担所有责任,接受村里惩罚,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你真的愿意甩下亲生爹娘,对这个家就没有半点留恋吗?” 赵仲武脾气暴躁,将依依不舍的母亲拉到自己身边,恶狠狠地瞪着赵晨阳:“既然你不喜欢这里,那就给我滚!” 赵青云冷眼旁观,深深地看了赵向晚一眼,反复权衡利弊。赵向晚将他内心所想听得清清楚楚,冷着脸没有说话。 赵青云被赵向晚的冷淡态度所刺痛,呼吸一滞,转过脸对赵晨阳说:“走吧。”说完,转身往村口停车的地方走去。 赵晨阳一听,喜得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瞥了赵向晚一眼,理都没理睬一心一意为她谋划的钱淑芬、赵二福,跟在赵青云身后匆匆离去。 “四妹子,四妹子,我的儿啊……”钱淑芬哭得声嘶力竭,软倒在赵伯文怀中。 赵二福见亲生女儿如此凉薄,面色铁青,狠狠一跺脚:“畜牲!以后我们全当没生这个儿!” 赵长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们呐……错把稗草当稻子,养了个没良心的,该!” 说完这句话,他冲着底下议论纷纷的村民挥了挥手:“散了吧,散了吧,今天是小年,大家高高兴兴过年去吧。” 村民们看了这么半天的热闹,意犹未尽,返家路上还在发表感慨。 “做人要有良心咧。做出偷换孩子这么没良心事情,结果养出个没良心的儿,后悔都来不及。” “钱婶子想让赵晨阳过上好日子将来回报她,结果呢?=一离开家就完全把爸妈丢在脑后,啧啧啧。” “赵向晚这妹子倒是有良心,对咱们赵家沟有感情,也不记她爸妈的仇,是个好孩子。” “好人应该有好报,什么时候村里给她起新屋,大家都要去帮忙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到赵向晚耳中,她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染着浅浅的蓝,灰白色的阳光虽然不耀眼,却将乡村平原晕出柔美的光影。 “长兴、长兴,瑶妹子来信了!瑶妹子终于来信了——”一道人影从村口急急奔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封信。 奔得太急,来人正撞上赵晨阳,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赵晨阳本就心中有火,当时便眼睛一瞪想要骂几句。 定睛一看,看清楚撞她的人,赵晨阳心中一个激灵:怎么是他?这不是因为女儿被绑到北方而发了神经的赵长庚吗? 她忽然回过神来:哦,对啊,现在才92年年初,平时见到她就翻白眼的赵清瑶刚刚被人骗了去,藏在一个窑洞里过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那边害怕被人发现逼着赵清瑶写了封家信回来。 信里赵清瑶告诉父母她在北地弥安市一个大学教授家带孩子,因为大学教授夫妻俩出国特地把她带了去,两年之后才能回来。当时赵长庚兴奋得要命,在村里到处炫耀,恨不得人人都知道自家姑娘出息了,可以跟着去国外见世面。 直到两年后杳无音讯,赵长庚找到弥安市那所大学到处打听都没有找到信中所说的教授,他这才慌了,报警寻人。 半年之后警察找到人,赵清瑶被北方屯子里一个娶不上老婆的兄弟囚在地窖整日里不见阳光,小产三次,身体彻底垮掉、枯瘦如柴,不到一年时间寻了短见。赵长庚悔恨无比,从此便发了疯,整天拿着个破信封蹲在村口,见人就喊:“我家瑶妹子来信了,我家瑶妹子来信了。” 想到这里,赵晨阳没有再骂人,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瞅着赵长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喊了一句—— 【着急什么?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赵晨阳的心声太响太亮,被读心术越来越强的赵向晚迅速捕捉到。 刚刚还沉浸在满足感之中的赵向晚陡然清醒过来,不对劲!她快步走下檐廊,拉近与赵晨阳的距离。 【赵清瑶那个讨厌鬼瘦得跟枯柴火一样,死的时候连五十斤都没有,抬棺材的人都摇着脑袋说太轻。啧啧啧……我懒得和你计较。重生回来,我可是要干大事的人,才懒得和你这个傻子一般见识。】 身旁的人都围着赵长庚,被他手中举着的信而吸引。赵向晚却被她听到的话所惊住。 赵晨阳,是重生者! 每次与她见面,都是一堆人围着,赵晨阳将重生这个秘密深深压在心底,一丝口风都不露,赵向晚并没有捕捉到。但现在因为赵青云放弃赵向晚,愿意将赵晨阳带回家,她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加上陡然遇到赵长庚,这个秘密便在赵向晚眼前暴露出来。 赵向晚先前压在心中的疑惑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为什么十岁那年,赵二福会早早守在村口等待赵青云的到来?那个时候通讯很不发达,赵青云也没有提前寄信过来,赵二福怎么就知道赵青云会过来寻人? 为什么赵二福、钱淑芬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一个十年未见的赵青云?他们难道不害怕遇到骗子、拐子吗? 为什么赵晨阳会在十岁的年龄如此成熟大胆,敢于跟着陌生的赵青云去往城里? 难怪!难怪赵晨阳总给赵向晚一种违和感,觉得她过于成熟。明明智商一般,却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原来如此。 明白这一点之后,赵向晚的第一反应是兴奋。 时间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线。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人生就是一次无法重复的选择。 所以人生总有遗憾,总会有后悔。 可是,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呢?如果能够提前预知未来呢? 赵晨阳是重生之人,不管她是蠢还是坏,至少比所有人经历更为丰富。不管她掌握的信息有多少,至少比旁人更准确。 揭穿她有什么意思?不如留下她,从她那里探听关于未来的一些重要信息?比如……某些她了解的悬案、大案,为侦破提供线索? 再厉害的警察,也有破不了的悬案。但如果将时间线拉长,十年、二十年之后呢?那个时候刑侦方法更高端、技术手段更先进,也许这些悬案已经被侦破,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被赵晨阳知道了呢? 眼前不就有一桩? 赵长庚开心地说瑶妹子寄信来了,可是赵晨阳却知道那是假相。她刚刚在心里嘀咕过,瑶妹子被拐卖到了北方一个屯子,关在地窖里,死的时候不到五十斤。 想到这里,赵向晚大跨步向前,一把抓住赵晨阳胳膊:“你不能走。” 赵晨阳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向晚,瞪圆了一双眼睛:“你要干嘛?我已经道过歉,也赔了钱,你还要什么?你不愿意跟爸回城里,心甘情愿留在赵家沟。我愿意回城,各得其所,不是挺好吗?你拖着我做什么。” 赵向晚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刚才长庚叔举着信跑过来,说是瑶妹子寄回来的,你为什么脸上挂着嘲讽?有什么不对?” 赵晨阳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慌着要甩开赵向晚。偏偏赵向晚双手似铁钳一样,将她的胳膊箍得严严实实,根本甩不脱。赵晨阳尖叫起来:“你神经病啊,干嘛抓着我?” 一想到赵清瑶未来的命运那么凄惨,赵晨阳却在这里做壁上观,赵向晚便心头火起,她狠狠地赵晨阳往旁边一颗大槐树下一拖,压低声音骂道:“说!赵清瑶到底遇到了什么?” 槐树有百年树龄,树冠巨大。 此刻站在树下的赵晨阳,完全被赵向晚的话所震慑住,整个人钉在地面一动不能动,头皮一阵一阵地发凉。 “你,是重生者。”赵向晚的话语,平静无波。可是却让赵晨阳心脏狂跳。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赵晨阳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倚仗,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你,你说什么?”赵晨阳压低了声音,声线颤抖。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恐惧让她完全忘记眼前人正是自己曾经嫉恨、踩低的人。 赵向晚不言不语,只用眼睛审视着赵晨阳的脸庞变化。 瞳孔放大,这代表紧张。人类在遇到危险时,会本能地瞳孔放大,便于更多光线投入眼中,获得更多外界信息。 脑袋侧歪,这代表投降。颈部,是人类最脆弱之处,歪头将颈脖暴露,这代表一种臣服,是讨好的姿态。 赵晨阳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想到父母在家里对赵向晚微表情行为学的推崇,哪里还敢狡辩?只得悄声哀求道:“别,别说出去。” 赵向晚的眸色呈琥珀色,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告诉我,瑶妹子是怎么回事?” 赵晨阳只得把前世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赵向晚。 赵向晚往前踏出一步,双目似电,逼得赵晨阳连连后退。 “你几岁重生?六岁还是……哦,六岁。” “为什么要冒名顶替?我前世的命运让你羡慕?” “你可真有出息。重生一世,只知道偷换我的人生!” 赵晨阳听到这里,泪如雨下:“我,我上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在外面打工吃了很多苦,回到农村嫁人之后每天就是孩子、家务、农活,我哪里懂得应该怎么做?我只知道你十岁去城里之后过得很好,所以就想按照你的人生路走一遍。” 赵向晚半点也不同情她,冷笑一声:“偷走我的人生,却过成你这个熊样,这叫蠢。明知道大哥、二哥、大姑、表姐的人生坎坷,却半点也不提醒,这叫坏。赵晨阳,你又蠢又坏,无可救药!” 赵晨阳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无力反驳,也不敢反抗。 赵向晚就这么冷静地看着她哭。 重生,掌握了时代发展的脉络,了解未来发展趋势,这天大的机缘却被赵晨阳浪费了。改变身边亲人的命运,带领大家发财致富,不美吗?偏偏赵晨阳只知道抄作业,一点脑子都没有! 如果不好好利用一番,那就真对不起老天爷送上门来的礼物。 想到这里,赵向晚凤眼微眯:“重生太过玄幻,我觉得应该上报国家,让科研机构好好来……” 赵晨阳被她吓得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被解剖!”她脑子里浮现出恐怖的画面——躺在冰冷的铁床上,一堆穿着白大补的人围在旁边,有的拿锯子,有的拿刀子,要把她脑子锯开、把她肚皮划开,都想找出引发重生的秘密。 赵向晚依然板着脸:“如果不想……那就闭上你的嘴,老老实实做人,等有空了我再来找你聊天。” 赵晨阳的额头开始冒汗。 说实在的,赵晨阳上辈子没什么出息,重生回来也没什么宏图大志,她只想走出农村、嫁个有钱人,像魏美华一样每天上上班、打打麻将。 赵晨阳根本没有想到赵向晚如此机警,只不过在见到赵长庚的时候脸上带出点不屑的神情,她竟然就猜出自己是重生的! 赵晨阳看着赵向晚的表情里带着一丝讨好、一丝畏惧:“我,我一定老实。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赵青云自恃身份,一直站得远远的。眼见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晨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谄媚,不由得眉心直跳,提高音量说:“好了没?走了!” 赵晨阳慌忙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爸,我们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她压低声音,再一次向赵向晚保证:“你放心,我不会乱讲话,求你,求你……” 赵向晚点了点头。 赵晨阳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那,那我走了?” 赵向晚挥了挥手,赵晨阳抬手抹了把额头冷汗,小跑离开。 另一边,刚刚散开的村民又聚拢过来,围着赵长庚问:“瑶妹子到哪里去了?回不回来过年?信里说什么了?” 瑶妹子全名赵清瑶,和赵长庚的小女儿,性格开朗活泼,今年十八岁,初中毕业之后跟着同村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去南方打工。今年眼看着快要过年了还没有回来,赵长兴心里着急,天天站在村口等邮递员。 赵长兴是村委主任,也是赵长庚的堂兄,两人共爷爷奶奶,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听说侄女终于寄来家书,一颗心放下来,笑着走过来,拍着赵长庚的肩膀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旁的村民也都凑趣地问东问西。 “我家老三回村的时候说瑶妹子觉得厂里打工太辛苦,有人给介绍了个好工作,快说说是个什么工作?” “九月份出去打工的就数瑶妹子学历高,初中毕业咧,她肯定找了个好工作。” “肯定赚了不少钱啊,说不定还能去大城市见大世面咧。” 赵长庚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递给赵长兴:“长兴,你帮着看看。看瑶妹子说了些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赵长兴接过信,一目十行快速看完。 “瑶妹子说,她在辽省弥安市一个大学教授家里帮忙带孩子。大学教授夫妻俩觉得她懂事勤快,非常喜欢她,马上就要出国了,说要把瑶妹子带着一起去,两年之后回来。” 听到赵长兴的话,村民们顿时激动起来,一个个眼睛开始放光。 “唉哟,瑶妹子出息了,马上就能出国了。” “祖坟冒青烟啊,她去的是哪个国家啊?是不是电影里演的那个什么帝国主义啊?” “给大学教授当保姆,那可是文化人,肯定很有钱!” “对呀对呀,等两年之后瑶妹子回来,肯定大包小包买一堆外国东西孝敬爸妈。” 一片称赞声中,赵长兴却相对理智,提醒了一句:“我看看啊……奇怪,瑶妹子只说在弥安市给大学教授当保姆,但是具体的学校、教授姓名都没有写。是不是真的?可不要被人骗了。” 赵长庚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长兴,我们家瑶妹子聪明得很,哪里会被骗?她这是要跟着大学教授出国见大世面咧,咱们村里谁出过国?谁有这种造化?” 赵长兴还想说什么,赵长庚却以为他是嫉妒,二话不说抢过信,珍惜地塞回信封里,再揣进棉袄口袋,得意洋洋地吹嘘:“我家瑶妹子有出息啊,别人打工都是在电子厂当工人,她却在大学教授家里当保姆,还能够一起出国,多好。” 别的村民跟着一起起哄:“有出息、有出息,等瑶妹子回来带洋烟、洋酒,大家一起抽、一起喝!” 哈哈大笑声里,有人说:“赵向晚在星市读大学咧,她肯定知道大学教授家里是个什么样。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铺着白色的大瓷砖,墙上贴着漂亮的花布,家俱刷着白色油漆、边角勾着金花,就连窗帘都是两层的?” “对对对,赵向晚你和婶子说说,大学教授出门是不是都穿西装、打领带?他们是不是很严肃?” “没事就搞什么酒会吧?男男女女抱在一块跳舞那种?” 九十年代港台电影、电视剧流行,赵家沟离县城不远,村民们通这些了解外面的世界,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 听到乡亲们叫自己的名字,快步而来的赵向晚回应道:“公安大学的教授上课的时候态度很和气。” 赵长庚一听她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对呀,赵向晚可是出去见过世面的读书人,连她都说大学教授很和气,瑶妹子招人喜欢,带她出国很正常的嘛。” 赵长兴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依然有些不放心:“长庚,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咱们得小心点。你赶紧回一封信,让她把大学教授的学校、名字告诉你……” 赵长庚不耐烦听他说教,拿着信封在他面前晃了晃:“好了好了,长兴,今天多谢你帮我读信,我先回家去,瑶妹子他妈还在等消息咧。大学教授那么厉害的人,怎么能把名字地址随便告诉别人?再说了,她说出了国没办法联系,要两年以后才能回来,哪里能联系上?” 听着赵长庚与赵长兴的对话,赵向晚消化着刚才赵晨阳提供的线索。 赵向晚和赵清瑶是小学、初中同学,经常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对她比较熟悉,赵清瑶这人性子直,有点小娇气,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但心肠挺好,会悄悄给赵向晚塞好吃的。 初中毕业之后,赵向晚进县城读高中,赵清瑶没有继续读书,在家里晃悠了两年之后看村里其它女孩子都出去打工,回来的时候变得洋气不少,也有些心动,跟着往羊城跑。 赵清瑶人长得漂亮,又有初中文化水平,劳务市场很吃香。不过她虽说是农村人,但因为是赵长庚连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得的宝贝女儿,被娇惯着养大,很少干农活。她吃不起天天在流水线上劳作的苦,连着换了几个工作,从电子厂到服装厂、再到食品厂,她都不满意。现在能够去大学教授家当保姆,还可以跟着出国,的确是个好差事。 可是,偏偏赵清瑶被人骗了。想到这里,赵向晚凝神看向赵长庚手中的信封。 赵向晚视力好,信封虽晃,却将邮戳看了个清楚:“长庚叔,你把这信封给我看看?” 自赵向晚考上大学之后,她在村里地位陡增,赵长庚依言将信封递过去,嘴里嘱咐着:“你可别弄皱了,我还得存起来给瑶妹子她妈、她哥看呢。” 非常普通的一封平信,收件人是赵长庚,邮寄地址只简单写着辽省弥安市五个字。字体较小、有些幼稚,斜向下的笔划会华丽地向上一卷,的确是赵清瑶的笔迹。 信,是赵清瑶写的。只是为并没有把寄信地址写清楚,家里人无法和她联系。出国两年无音讯,大学教授所在学校、姓名都不告诉家里人,绝对有问题。 信封上邮戳的油墨有些重,蹭得字迹模糊,看不太分明,需要得仔细辨认。赵向晚举起信封放到眼前,眯起眼努力查看着。 赵向晚认真严肃的模样,让赵长庚心里打起了鼓。赵二福家的三妹子读的是公安大学,公安嘛……不就是警察?难道她发现有什么不对? 赵长兴也感觉出了异样,凑近了问:“向晚,有什么不对?” 赵向晚用手指点着盖在邮票上邮戳:“长兴叔你看,如果这封信从北地弥安市市区寄出,那邮戳应该上面写辽省弥安四个字,中间写日期,下面是具体的街道或邮局所属辖区名。可是……这个邮戳上面写的好像不是弥安?” 只可惜,赵晨阳只知道赵清瑶被人拐卖到北方屯子,却不知道具体地址,只能通过手中信封努力寻找线索。 “是吗?”赵长兴一听,有点心里发慌,一把夺过信封,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弥安市,是北方有名的工业城市,赵长兴知道。但这邮戳上方分明是五个字!退一万步讲,是辽省弥安市五个字,但从字体结构来看,第三、四个字似乎比弥安这两个字更为复杂。 “前面两个字,是辽省,对,没错,是辽省。”赵长兴认了半天,终于确定是辽省,那重点就是要辨别出后面三个字是什么。 赵向晚努力回忆高中地理知识。 赵仲武脑子灵活,大声道:“谁家有地图啊?在地图上找找,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地名。” 听说这封信不是从弥安市寄出,赵长庚有些六神无主。虽然说瑶妹子出国让他脸上有光,但那是自己的亲闺女,不能有差池啊。如果这封信不对,那……越想越怕,赵长庚的声音带着哭腔:“长兴,长兴,你赶紧找人来认字啊。瑶妹子不会有事吧?她不会有事吧?” 村民们一听说瑶妹子的信可能有问题,顿时炸开了锅。 “我家里有本地图册,我去拿,你们等着!” “我家有地图,不过贴墙上了,我去把它撕下来。” “如果不是弥市寄出来的,那为什么瑶妹子说在弥市大学教授家里当保姆?难道她在说谎?” “瑶妹子虽然娇气了一点,但从来不说假话,不会是被坏人逼的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有点着急。 都是一个村的,虽然有时候会争吵,有时候会嫉妒,但村里人大都纯朴善良,更何况赵清瑶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孩子,模样周正,笑声清脆响亮。 人群聚集在赵二福家门口也不是个事儿,赵伯武安置好父母之后,招呼大家进堂屋坐下,燃起炭盆,端茶倒水。 村委主任赵长兴、妇联主任秦香桂坐在首位,赵长庚死死捏着信,只恨自己不识字,送到赵向晚面前央求道:“三妹子,你在公安大学读大学,肯定懂得多。你再帮叔看一眼,看看瑶妹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赵向晚接过信,感觉到了压力。 虽说从赵晨阳的讲述里,她知道瑶妹子被拐,但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城市、哪个村庄、哪一户人家。 没有读心术辅助,一切只能靠用眼睛细心观察。 信纸只有一页,红色分行线,内容并不多。 “爸,妈,我在弥市很好。李教授和孙阿姨对我很好,宝宝也很听话,每个月工资给我六十,吃的好,穿的好,什么都不用自己花钱。过两天李教授就要出国,孙阿姨说宝宝离不开我,所以把我也带上。到了国外没办法和你们联系,所以现在写封信给你们,请你们不要牵挂我。” 行文浅显,带着一种极欲表现的夸张,仿佛在掩盖着什么。 字体稚嫩,笔划偏软,写着写着就往下沉,看着感觉有些疲塌塌的。笔划粗细不均,有几个字的收尾划破了纸面。尤其是写到“好”字,最后那一横特别用力,仿佛咬牙切齿一般。这说明写信人的心情低落、情绪不稳,起伏波动很大。 第二段的末尾有一团浅浅的水渍,晕开了墨水,疑似泪水。 最可疑的,是信纸的右上角处,多了几团指甲盖大小、滑溜溜的深色印记。 赵向晚将信纸拿到鼻子底下,用力嗅了嗅。 赵长庚可怜巴巴地盯着赵向晚的每一个动作,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她宣布结果。 半晌,赵向晚抬起头,面色有些凝重。 赵长庚不敢问,忐忑不安地等着。 赵向晚将信纸摊开放在桌面上,指着右上角那深深浅浅、滑溜溜的几点印记,示意赵长兴和秦香桂两人细看:“你们看,这是蜡烛油滴落留下的印子。” 赵长兴、秦香桂低下头看了看,用手指抠了抠,刮下来薄薄的一点白蜡,点头道:“是的,是蜡。” 赵向晚说:“弥安市是大城市,用电并不紧张。大学校园家属区里都有电灯,很少停电。白天有亮、晚上有灯,瑶妹子写信为什么要点蜡烛?”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跟了一句:“是啊,为什么要点蜡烛?” 赵仲武插了一句话:“咱们乡下都拉上了电线,家家都有电灯,用蜡烛的时候很少。蜡烛油滴在信纸上,这说明瑶妹子写信的地方很黑,没有灯,点着蜡呢。哪有大城市、大学里还点着蜡烛写信?给家里人写信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赵向晚赞许地看了赵仲武一眼。 赵仲武受到鼓舞,继续往下分析:“很黑,没有电灯,只能点蜡烛写信的地方,恐怕只能是在不通电的偏远山村。” 一句话没说完,“咚!”地一声。 赵长庚连人带椅往后一仰,摔倒在地。 旁边人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赵长庚已经哭喊起来:“我的瑶妹子诶……我的瑶妹子啊!” 赵长兴看他哭得声嘶力竭的,心中不忍,忙安慰道:“别急,别急,事情还不一定呢。咱们这么多人,肯定能把瑶妹子找回来。” 赵长庚死死抓住赵长兴的手,哆嗦着嘴:“长兴,长兴,你可得帮忙把瑶妹子找回来啊。” 偏远山村,被逼着写了一封假平安信,瑶妹子一定是被拐了!现在对赵长庚而言,什么出国,什么大学教授家保姆,什么高工资,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求女儿安全回来。 “来了来了,地图册拿来了!” 有人匆匆奔来,手里举着一本全国行政地图册。 赵长兴也有些紧张,手有些颤抖,半天才翻到辽省地图那几页,在弥市周边寻找着与邮戳上形状相似的地名。 “先找三个字的。”赵向晚冷静地指挥着。邮戳上方最后一个字明显不是市字,三个字地名的可能性最大。 赵长兴的手指从地图上滑过,赵仲武也凑近来帮他找。 “这里,这里,峰泰城,是不是这个?” 随着这一声喊,所有人都凑了过来,对照着峰泰城与邮戳上的地名,越看越像,都叫了起来:“对对对,应该就是这个,笔划特别多,峰泰城!就是峰泰城。” 再把峰泰城的地图打开,一点一点地寻找邮戳底下的街道或者邮局辖区名。 “固宁镇!是固宁镇!” 赵向晚的心往下一沉。 峰泰城距离弥安市以北两百多公里,不通火车,相对封闭。固宁镇应该是峰泰城下辖乡村名,偏远乡村、天寒地冻,交通不方便,怎么寻人? 赵长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对赵长庚实话实说:“长庚啊,既然这封信是从峰泰城固宁镇发出来,盖的是那边的邮戳,那说明瑶妹子不在弥安市。信上说什么在大学教授家里当保姆,要跟他们全家一起出国,都是骗人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我担心……我担心瑶妹子被人拐卖了!” 赵长庚再没了侥幸心理,泪如雨下,完全没了主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赵向晚。 赵向晚:“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