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星衍虽然那日已同阮元讲和,之后听那彦成所言,又见阮元行止,知道阮元确实跟和珅走得不近,是自己错怪他了。但即便如此,毕竟自己当日言辞过激,只恐阮元记恨,便道:“这……要不还是你二人一起吧,我这……我喝不了多少的,再说了,我现在在刑部做官,自然要跟刑部的人一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不太合适……” “渊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洪亮吉道:“伯元的事,其实我也有听闻。渊如你啊,还是履历不够,太过意气用事,其实伯元样貌举止,你我看得清楚,绝不是心术不正之人啊?身在朝中,有些事身不由己,也是难免。只是不要失了入仕的本心,那样待得你我日后有了资历,自然能有一番作为。渊如,我年初入京之时,见过次仲先生,听他之言,在京中也与你二人见过的。可有其事?” 次仲先生便是之前与焦循结交的凌廷堪,他与阮元、孙星衍之前也是旧识,上一年在京城见过二人,只是当时各人无事,故而叙了些旧,谈了些学术和江南风物,凌廷堪便即离去。但他见过阮元和孙星衍却是事实,故而二人也点了点头。 洪亮吉笑道:“次仲先生遇到我的时候,也说起你们两个,这京城为官,实在不易,每日不得已的应酬交往,加上衣食开支,都快到一两银子了,你们初入官场,薪俸低微,生活也不容易。他还说你们啊,是‘孙郎憔悴阮郎贫’呢。别的不说,就你二人现在这境遇,渊如,你也该相信伯元啊?”阮元虽然和江家有亲,但除了必要之事和无可避免的开支,平日绝不打扰江镇鸿,故而生活一直节俭,凌廷堪才有这样一句话。 孙星衍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其实那天的事,也是我冲动了,今日就给你赔个不是,我自罚一杯。能遇到你和稚存兄,这京官四载,也就值了。伯元,以后就不要在怪为兄了。”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他酒量也不算太好,这杯酒喝得又急,竟一时气促,咳嗽了数声,阮元和洪亮吉都不禁莞尔。 阮元也端起酒杯,道:“其实小弟之前,也从未怪罪过渊如兄,送礼之事,毕竟礼物是我送的,之后一切,也是我要承担的。今日你我重归于好,又得稚存兄入朝,我三人的友谊,可比其他礼物值钱多了,这杯酒,还是我们三人同饮才是!”说到这里,孙星衍和洪亮吉也自珍惜对方才学,不由得哈哈大笑,三人一同饮下了这杯酒。 远处的钱大昕看着这一切,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日阮元和孙星衍、洪亮吉二人聊得无比快慰,只是眼看日已偏西,大小官员相继离场,阮元等方才归家。过得几天,朴齐家、柳得恭一行离开京城回归朝鲜,阮元作为副使出京送了数里,初任编修后的两件公务,便即结束。 之后阮元也向刘墉问起借宿学习之事。刘墉早得王杰告知,这时欣然接受,让阮元到了自己府上,和刘镮之一同读书以备大考。刘墉家藏书颇多,阮元也观得不少新书,学行之上,又有进益。 眼看乾隆五十五年只剩最后一个月,翰林大考之事,也已近在眼前,和珅作为翰林庶吉士教习,也自然需要分担大考之事,开始忙碌了起来。不过这一天,和府里倒是一片和谐,和珅老师吴省兰授了正四品的少詹事,虽然少詹事本身权力有限,但毕竟是四品,日后升迁就只能升三品官职,故而和珅、福长安都为吴省兰感到满意。 看着和珅和福长安都为自己庆祝过了,吴省兰也连连还礼,道:“致斋啊,老师的事,老师自己能办好,致斋就无需担心了。只是老师也想问问,今年大考就要到了,致斋,年轻翰林里面,有看好的新人吗?” 和珅听了这话,也一时沉默不语,他做寿之时,翰林内情看得清楚,有才能又愿意到自己府上的,只有阮元一人。之后一日间,冯霁雯也意外向自己说了阮元的名字,说看阮元模样,是个德才兼备的人。劝自己不要因为送的礼轻了,就嫌弃他,翰林大考,一定要因才取士,不能偏私。 可阮元自万寿庆典之后,便深居简出,自己也很少遇到他,所以这个时候,也实在说不出一个特别中意的人选。 吴省兰见和珅犹豫,也提点道:“致斋,那个你过寿时给你送礼的阮元翰林,你想过没有?他给皇上写的那《宗经征寿说》,我也看了,论文笔,确实不错。这翰林嘛,所做的无非是宣明天子功德之时,可寻常翰林,只知空言功德,皇上有什么功、什么德?说不清楚,一件事做出来,究竟是不是功德?说不出来。这阮元论及皇上功业,一一有例可循,又有圣人之言以为修饰,这可是文臣里最难得的啊?” 福长安道:“吴老师,这阮元就算像您说的这样,确实是有才能的人,可他对和中堂这态度,算得上好吗?让和中堂提拔他,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想呢?” 吴省兰道:“诚斋之言确是有理,但既然我升了少詹事,致斋,咱在翰詹里面,也算是立住了。今年翰詹大考,你们也都清楚的,翰詹出缺不少,若是致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阮元调到我詹事府来,嘿嘿,到时候有我这个老师在,还怕留不下人?” 和珅点点头道:“吴老师说的,确实有理,眼下翰林之中,能用的人确实不多,也只好试一试了。” 福长安道:“和中堂,你说那天送礼的时候,我看天下督抚,倒有一半送了礼,你又何必这么在乎翰林院呢?这些督抚里面,就没有一个可靠的?”他瞧不起那些送礼的知府道台,可督抚乃是封疆大吏,他不能不重视,故而有此一问。 和珅道:“你有所不知,这些督抚虽然过来送礼,但大多并非因我而受提拔,无非是不想把关系搞僵了。真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他们手里有地方实权,咱未必调得动他们。况且眼下无事,也看不出他们真实想法,若是咱们有个万一,有几个人会给咱们说话呢?所以啊,还是培养自己的心腹重要一些。” 这时刘全到了,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和珅,和珅眼看翰林大考之事已渐议毕,便送走了福长安和吴省兰。眼看二人离去,刘全悄声同和珅道:“老爷,那几家当铺和玉器铺子,我转给保定的亲戚了。以后再有人去看,绝不会看出它们和老爷有关系。” 和珅也点点头,道:“以后记住了,外面那些铺子,不要说我的名字,就连你的名字,也不要说。有什么账目往来,就地解决,千万别把东西带到家里来。看夫人的样子,她之前几年,对我还是信任有加,可这一次……唉,她是真的起疑了。” 和珅和刘全说的是前几天发生的事,这一日,冯霁雯意外在和珅卧房里面,发现了一册刘全给他拿来的账本。眼看上面收入甚多,冯霁雯当即找来和珅想问个缘故。和珅只好把责任都推到刘全身上。 可没想到,这一日冯霁雯竟然因为这件事,痛斥了刘全大半日。和珅无奈,只好告诉刘全,让他把账目上涉及的房产铺子,全部出手,又安慰了妻子许久,冯霁雯才算消气。只是她看和珅的态度,却也已经不如之前了。 刘全自和珅幼时便跟从他办事,眼看和珅娶妻生子,荣华富贵,这时也对和珅道:“老爷,夫人一向直性子惯了,她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好歹钱是到咱们手里了,也不吃亏。就是夫人实在……总是想用那套道德仁善的话,来劝着老爷。” “她说的也没错。”和珅知道这事让刘全背锅,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但自己深陷名利之中,也渐渐难以自拔。只觉得夫妻间这个矛盾,是解不开的了。但即便如此,妻子那边,也只好瞒得一日是一日。 刘全见和珅不乐,也想为主分忧,道:“老爷,听福大人和吴大人所言,老爷还想着那阮翰林呢?要不,奴才再去跑一趟?” “不必了,后面的事,只有我出面,才能办妥,你自忙你的去,翰林什么的,不用你插手了。”和珅想着,也觉得阮元这边,还需要提点一番,才能让他记住自己恩情。而这番提点,也只有自己清楚其中关键。 很快已是乾隆五十六年,距离翰林大考已不过半月,这日和珅在翰林院说明了大考内容。只是阮元归家之后,却一直愁眉不展。 刘镮之和杨吉见他如此,也都过来看他,刘镮之笑道:“伯元,你说我发发愁也就罢了,我文笔自己清楚,算不上一流。你在这里发愁,算什么事?是想二等肯定没问题了,要怎么拿一等不成?” 阮元听了这话,也不禁笑道:“佩循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翰詹大考,是全体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参加,多少人年纪资历,远胜于我,我又怎敢奢望一二等呢?” 刘镮之道:“伯元,我看你文章,只要立意别弄错了,就不用考虑三等以下!你还是和我说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 阮元道:“佩循兄,和珅不知为何,今日又找到我,倒也没说别的,只有一句话,也不知他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怎么,和珅是看你对上眼了?你给他送一回礼,他大考之前,居然还会点拨于你?说来听听?” 阮元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这翰林大考,比的是文笔,不是其他,所以劝我多看看皇上最近的诏敕,还有,最好顺着皇上的意思作诗行文。这倒也没什么,翰林平日存留诏敕不少,我也看了不少啊?” 刘镮之道:“伯元,其实这也没什么,皇上的喜好心性,做臣子的,大多都会揣摩一番。或许他以为你平日性子直,怕你思路偏了,故而卖你个人情。可即便如此,这事我们人人都懂,他提示于你,有多大用?而且伯元,现在把你卷子封上姓名,那和珅看得出来么?” 杨吉不禁好奇,问道:“刘相公,这又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伯元在我府上快半年了,这半年他做的是什么,你可知道?正是改易字迹,不使旁人所知啊!”说着拿出两篇文章来,向杨吉道:“这其中区别,你一眼便知,看看,是哪二人所做?” 杨吉看看,第一篇有些眼熟,第二篇竟全然不知,问道:“这第一篇,像是伯元写的,第二篇嘛……是刘相公所做吧?” 刘镮之道:“错啦!这第二篇,也是伯元所做!怎么样?翰林大考,先要糊名,即使和珅见了伯元卷子,想他也决计认不出了。伯元最后能得几等,全是他自己才能所至,别人想帮,也帮不上。” 阮元改易字迹之事,杨吉确实不知,但阮元也和他说过,王杰希望他想办法避嫌,以免他万一列在高等,旁人说是和珅之故。想到这里,也不禁问刘镮之道:“刘相公,这所谓大考三等,有多大区别呢?” 刘镮之道:“大体而言,三等中较出色的,可以升授六品,或是詹事府中允,或是改六部主事。二等就可以考虑五品了,翰林院的侍读、侍讲,眼下也有空缺。这一等嘛……以前最好的时候,我听说有直授四品侍读学士的。当然,一等就一两个名额,任你文笔再好,也需要些命数。而且啊,这翰林大考还有四等和不入等一说的,若是不足三等,或五品以上仅列三等中下,还要降职呢。所以京城里也有句话,叫‘翰詹怕大考’,其实说的是那些考中了进士,便自以为一劳永逸的翰林,若是存了考中科举便万事大吉的心思,那这番大考,可有的受了。当然了,伯元可不是那种人,平日你看看他,要花多少时间读书?” 杨吉问道:“那按刘相公所言,伯元是可以升到五品了?五品薪俸,又能增加多少?” 刘镮之道:“我看只要伯元认真应考,拿个二等不成问题的。而且伯元的话,我觉得可以想想一等,你看伯元平日读了多少书,心里有多少想法?至少啊,论学问论应变,我都不如伯元。至于你说薪俸……眼下大都是双俸了,五品加双俸,一年得有一百五六十两银子吧?比七品多将近一倍。” 阮元道:“佩循,这官职升迁,总需要履历的。我中进士这才不到两年,本也没那么着急。俸禄嘛,也不能强求啊?” 杨吉道:“伯元,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想回扬州看看小恩公和夫人吗?你说,要是咱就这样,回不去了,把大家都接到京城来,你看怎样?若是薪俸可以加倍,我想在京城里面,咱也能应付得来这些开支了,是不是?” 阮元笑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但仔细想想,还有一事不得不考虑。其实当年初来京城之时,总商行馆那边,安排也算妥当,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即便如此,彩儿却水土不服,生了三个月病。这可不是俸禄多了,就能解决的啊?” 杨吉道:“也是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都有点想夫人了。一晃也都四年了,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咱这里啊,像个家,有点人情味。你这一天天的,考进士要读书,考完进士了,还在读书。都做官两年了,外面的寺院还没去看过几个呢,想来也是无聊。” 阮元也有些感叹,其实他找阿桂告假,也不是完全因为大考容易被针对的缘故,与江彩、父亲长时间别离,想来心中也确实深为挂念。也安慰杨吉道:“前一年多,皇上万寿、翰林卒业,都凑巧碰到一起了,这又赶上大考,只能说是我运数不好了。但你放心,这大考之后,就没别的要事了。到时候想去哪个寺庙,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方丈看我是翰林,还能给我点薄面呢。” 可话虽如此,大考却不得不继续准备,这年二月初,大体六年一度的翰林大考,终于到了。 二月初十日,翰林院、詹事府官员齐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准备大考。阮元正坐在中间偏左的位置,眼看前后同僚,胡长龄、汪廷珍等几个好友坐得离自己都比较远,那彦成应是在自己身后,右面是卢荫溥,左面一人,比自己略大一些,但面孔低垂,看起来颇为朴实,是个不善言辞之人。阮元记得这人叫曹振镛,是前任尚书曹文埴之子,和卢荫溥是同期进士。不过他们这一届运气不佳,既没有乾隆大寿,六年前的大考又大多不尽人意。听闻卢荫溥六年前是二等,却因前列无缺可补,仅加了级,曹振镛因父亲时任尚书,不得参加大考,所以二人登科十年,却仍是与阮元同品的编修。 眼看试题已经发下,见题纸上所写,这日大考共有三题,分别是: 赋一篇:拟张衡天象赋。 诗一篇:赋得眼镜诗。 疏一篇:拟刘向请封陈汤甘延寿疏并陈今日同不同。 张衡之事,出于东汉,刘向陈汤之事,出于西汉,阮元精于史籍,这两件事自不算为难。只是以眼镜为名作诗,却别出心裁,眼镜之物,上古无有,自明时方从西洋传入,如何引眼镜入古诗,却要费一番心思。 这时,和珅当时那番告诫再一次出现在阮元脑海之中: “翰詹大考,皇上看的第一是文笔,故而不要多思多念,只需记住,顺遂皇上心意,总是没错的。至于其他,多看看近年诏敕,翰林中自有副本,切莫拂了皇上之意。” 又想起之前翰林中读书时,钱大昕曾向庶吉士们讲述地球之事,和珅意外进来,拿着自己的西洋进口眼镜炫耀了一番。最后还笑道:“不过话说起来,皇上他老人家,才是天纵英才,皇上来年,便是八十大寿了,可直至今日,仍是目力强健,不需多用这一片镜子呢。” 或许,从这个角度着手,会有意想不到的思路吧…… 阮元沉吟半晌,渐渐有了想法,便先从眼镜诗写起,很快,一首五言古诗已经作成,接下来是天象赋和刘向疏,待得三篇诗文全部完卷,却也已是夕阳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