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阮元也将刘家父母之事说给了几位妻妾,四女自然清楚,阮元平日为人清俭,刘家父母这三个条件,若是阮家人贸然提出,只怕阮元这时早已翻脸不认人了。孔璐华看着刘家一门团聚,又听阮元说起刘家父母之言,心中也不是滋味,叹道:“先前看书之姐姐和他们的样子,还以为他们都是良善之人呢,却不知他们竟也有……竟也有这样一面。” “夫子,都是我的不好,我……我也不知道爹娘他们,居然见了夫子,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我……”本来刘文如情急之下,想说不当让父母进阮家家门,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样对阮元说,自己岂不成了不孝之人?两难无助之中,竟也忍耐不住,竟啜泣了起来。 “书之姐姐,这样看来,都是我不好,若是当年我不让夫子给福儿置地,或许……或许咱家就不用多这些麻翻了。”谢雪看着刘文如神色黯淡,也主动自责道。 “月庄,就算是我,看着福儿祜儿,其实……现在想想,当年我答应为你们几个的孩子置地,却也没错,这几年看着他们长大,我……我又怎能果然不顾他们的生计呢?”阮元想着当年情形,却也在家产之事上松了口。 “夫子,眼前这事,我也清楚,咱们是不能不办。”孔璐华自然知道,阮元即便为了自己声名考虑,给刘家父母购地置产,也是他应尽的孝心。“这置地之事,咱们出些钱,去天长购上三百亩也就够了。恩荫这种事,皇上也肯定不会答应的,至于天长县那边……唉,书之姐姐,你这父母心眼可真多啊,竟然这一会儿工夫,就给夫子出了这么多难题。” “夫人,我倒是觉得,书之姐姐的父母也不是奸恶之人啊?”谢雪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对各人道:“若是他二位老人家果然都是自私之人,那又何必每隔一年,就来扬州找一次书之姐姐呢?而且夫人也跟我说过,书之姐姐和他们相认的时候,他们哭起来,也不像是假的啊?或许,他们也是穷苦日子过久了,突然看到书之姐姐进了咱家这种二品之家,一时有些忘乎所以了呢。若是这样,那只要让他们冷静下来,或许,他们就会明白了。” “月庄说得也对,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有些贪念,却也难免。若是可以及时制住,或许以后他们还能规矩下来,可若是制不住,他们……夫子,看来天长县这封信,你也是不能不写了啊?要不然,万一他们真的把这件事说到知县那里,知县不知你什么想法,多半就会迎合他们,他们若是发现自己在天长可以横行无忌了,那只怕以后会越来越糟呢。只有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才不会真的去为恶啊?”孔璐华也补充道。 “这样啊……”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也清楚如果不想让刘家父母成为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将这些事告知天长知县,这样知县可以及时裁抑二人,二人又非心性本恶之辈,说不定过些时日,也就可以规矩起来。便道:“那我便去一封信吧,把事情说清楚,天长知县那边,办起事也能从容些。” “夫子,这件事就让蒋二去办吧,他能办明白的。”孔璐华补充道。 “哈哈,也多谢夫人为这事操心了。书之,二位高堂置产之事,本也是我该做的,之后我也会告知天长县,绝不可对他二人有半分徇私之处,这样,他们既可以安享余年,也不致为祸乡里,你在这边,自然也可以放心了。”阮元也向刘文如安慰道。 “嗯,谢谢夫子。” 次日阮元便告知二老,三件事自己都已经着手去办,只等自己消息,将二老送回了天长,并赎买了二人佣耕的田地。很快,阮元便即置信一封,让蒋二送到了天长知县卢元荣之手,将刘文如父母之事,对他详加说明,并告知如果二人有何逾矩要求,自可直接回绝,不必留情。 而不过多时,阮元也为二老寻了三百亩地置下,以供二人养老之用。刘父刘母得了田产,果然大喜过望,想着到天长县衙炫耀一番,卢元荣自依阮元吩咐,只第一次接待了二人,此后便将二人拒之门外,再不听他们任何要求,刘父刘母数次碰壁不成,想着总是有了养老田产,以后生计再无忧虑之处,便也打消了其他欲求。至于封荫之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二人渐渐遗忘,这或许已经是二老最好的结果。 这年京城的十二月寒冷异常,时时大雪纷飞,寒气绝无止歇之时。朱珪重病之际,也清楚这样一个冬天,自己是熬不过去了。可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有一桩心愿未了。这一日便也强撑病体,在书案上作起信来。好容易几行字写下,却再也支持不住,开始不住咳嗽,随即眼前一黑,竟险些直接晕去。 “父亲,您这又是何苦啊?”一旁的儿子朱锡经不禁劝道,朱锡经因父之荫,也已经做到了刑部员外郎,这日也是因朱珪病情加重,方才归家照看父亲。看着书信的一角,虽看不出全句,却也依稀看出了“阮元”二字,不由得对朱珪道:“父亲,孩儿也清楚,阮世兄是父亲高足,这孩儿也清楚,可父亲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阮世兄那边,孩儿只觉他为官兴学,亦是颇有政声,想来是不需要父亲这般挂碍的,父亲又何必不顾自己身体,还要给阮世兄写信呢?” “锡经,你说错了,这信……这信不是现在要给伯元的,是给你留着的……”朱珪好容易缓过神来,对儿子道:“伯元为官如何,父亲比你清楚,他现在正在守制,来年或补侍郎,或任巡抚,自非难事,可真正的难处,在于……在于五年以后。父亲清楚,伯元他当年升迁过速,早早得以登临高位,这些父亲是信得过伯元的,可其他人呢?这些年来,或许你没在意,父亲却早已有了耳闻,许多你这个年纪的郎中、员外郎,乃至京卿,对伯元都……都没什么好话,所以,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到时候皇上和伯元都分别多少年了,又怎么能完全信任伯元呢?这时候就……就要用上这封信了……” “父亲,阮世兄人品学问如何,咱们都清楚,皇上再怎么说,也算阮世兄的同门师兄弟,那些小人嫉妒阮世兄,对皇上进谗言,这……就算确有此等事情,我想皇上也自会圣心明断,绝不会害了阮世兄啊?”朱锡经不解道,但话虽如此,朱锡经还是扶着朱珪,将父亲抬到了床上安歇。 朱珪渐渐调匀气息,也小声道:“锡经……有些事,你或许看不出来,但父亲能。皇上这些年,又怎么不想励精图治,再现盛世啊?可这几年,皇上都遇到了什么?两年工夫,罢免了四个总督,直隶又出了那么大的私印案,父亲看来,皇上对臣下的信任,如今已比不得从前了。伯元他……他办事爹爹是放心的,可官场之内,毕竟良莠不齐,皇上因为其他大臣之故,遇事迁怒伯元,你说这……这不是大有可能之事吗?伯元在外也有七八年了,京中又没多少人可以声援于他,所以,万一有了事,其实他……他比任何人都要……都要危险啊……” “这,阮世兄的情境,果然这般危险吗?”朱锡经听着父亲之语,这时也已经相信了五六分。 “有备无患啊……”朱珪勉力调理着气息,又对儿子说道:“父亲是做过地方督抚的,所以有些事,父亲清楚得很。皇上或许才干不及高宗皇帝,可这力求再兴盛世之心,父亲是一直看在眼里的。那你说,国朝振兴,需要什么啊?要的是内外合力,君臣相谐啊?一件事,决定的是皇上,下面执行的却是督抚,若是督抚才干不济,又或者阳奉阴违,皇上再好的心,也办不成事啊。伯元他……他不仅是我的好学生,也是国朝之内,数一数二的外省柱石,我……我看得出来,伯元在浙江做巡抚六年,不仅是学生士人对他称赞有加,他每发一政令,都在力求落实,每有水利赈济之事,也务求钱粮用到实处,绝不给下面奸吏半分可乘之机。这般实心为百姓做事之人,天下又有几个呢?若是伯元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那对我大清朝廷而言,可是如失一臂啊……锡经,父亲受皇上重用,一世恩荣,早已不做他想,可正因如此,这皇恩,我也不能不报啊……” “父亲,孩儿明白了。”朱锡经也点了点头,道:“却不知父亲需要孩儿怎么做呢?” “你记住,若是伯元无事,便也罢了,若是伯元他不能坚守今日之志,竟有脏污之举,你也不用再去帮他。可若是伯元因为其他事,竟而意外蒙难,那这封信就有用了。”朱珪声音已经渐渐无力,可依然清楚,朱锡经自然牢牢记住:“一旦有此等事,你……你去衍生公府,把这封信送给他们,就说这是事关伯元身家性命之信,要他们……他们去找衍圣公。伯元和衍圣公是姻亲,有这份交情,再加上这封信,就可以……就可以……” 说到这里,朱珪终于没有了力气,却依然不舍的看着儿子,似乎是在告诉他,这封信定然可以帮阮元化险为夷。 “儿子记住了,有衍圣公相助,或许皇上可以对阮世兄网开一面。剩下的,父亲在信中已经写好了,是不是?”朱锡经道。 朱珪一时无言,只点了点头。 “父亲放心,这封信,孩儿一定收好,若是阮世兄果然有事,孩儿也自会竭力相助。”朱锡经对父亲答道。 “如此……就好了……”朱珪看着自己最后一件事终于交待完毕,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若阮元无恙,嘉庆和大清天下无恙,即便自己离世,也自可从容而去。他后半生颇信佛老之道,是以外事交待过后,对自己身后之事,反而别无奢求。 身为帝师,官至宰相,如此人生,又何必汲汲言利呢? 嘉庆十一年十二月初五,体仁阁大学士,阮元的乡试恩师朱珪,在京城宅邸中安然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嘉庆听闻朱珪死讯,也亲临朱府致奠,以报师生之恩,并赐朱珪谥号文正。 也正是这一年,先前主讲诂经精舍,对阮元初任巡抚多有襄助的王昶,也以八十三岁高龄,于虎丘家中逝世。这一年对于阮元而言,也依然是一个被哀痛笼罩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