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县侯之位为赏? 如果说刘宏的前半句话,提到了乔琰和张角的辩论,以及冀州黄巾对大贤良师的失信,已算是个投下的炸雷,那么他的后半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要将朝堂给掀了。 袁隗根本来不及因为刘宏那句“实属大谬”对他的否定,已经连忙说道:“望陛下三思熟虑再定列侯之位。” 且不说封侯就已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僭越之举。 现在陛下竟说,要给乔琰封出个县侯来。 这属实不成! 就算此女着实功勋卓著,在知晓对方性别之前,袁隗还想过以汝南袁氏的立场对她发起拉拢,却也着实不该直接跳过了数道程序,直接加封为县侯! 县侯作为如今大汉封侯程序中的最高位置,是可以以县立国的,等同于在封侯领地上有了更进一步的自主权,县国之内更能给出多个官职。 “陛下三思!” 在底下的一众难以抑制住的嘈切声响中,袁隗的声音格外响亮地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也因为这再度重复了一句的三思,继续撩拨着刘宏那本就因他一个建议而踩三个雷而敏感异常的神经。 “袁司徒。” 刘宏一开口,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一句袁司徒明明听来温和,却分明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陛下请说。”袁隗意识到自己的表现稍显过激了些,连忙摆正了神色。 “你说我要三思,那么让一功臣得县侯封赏,可有何处违背了祖宗旧例?” 刘宏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不若先前的拍案而起模样那般剑拔弩张,但袁隗曾经亲眼见过刘宏拍板筹建鸿都门学的样子,不由觉得好像现在这个模样还不如他直接发怒。 “确实不是在祖宗明文旧例之中,只是以女子身份领县侯封国之职,只怕并不妥当。” 袁隗持笏躬身而回。“乔琰更不过十岁稚童而已,虽以一时侥幸得获功勋,却到底学识尚浅,不足以治一县之地,倒不如稍加培养,以效和熹太后昔日录功臣,复宗室,弘德洋溢之事。”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刘宏发出了一声冷笑,“卢子干于信中,将乔琰与张角之辩记录在册,朕读之便见一贤才跃然纸上,却成了你袁司徒口中的学识浅薄之人。那好!” 刘宏将手中握着的奏表甩在了一边,只手按着奏案,说道:“袁司徒,朕也不妨效仿乔琰与你辩上三场。” 袁隗一听这话直接跪在了地上。 袁氏这一辈的几兄弟里,他年龄最小,却是第一个坐上三公之位的,可即便如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朝会之上跟当今天子辩论。 他连忙回道:“臣不敢。” “你不敢?那你听着便是。” 刘宏先前还颇有些早朝犯困的样子,可这会儿有些胆大的借着笏板遮掩,偷偷朝着他看去,却见他目光迥然,分明比谁都要清醒。 但一想到刘宏的那些个离谱操作,他们对对方的状似明君之象又不报以什么期待了,只剩下了对袁隗的同情。 他们之中自然也有不乐意见到乔琰封侯的,可各位都深知刘宏做派,更知道他这人典型的抠门,就算真将这个县侯的位置给出去,也未必就会放出多大的权柄,偏偏袁隗就是要去触这个霉头,现在可不就得被刘宏当做出头鸟来打。 不过袁隗素来能言,若是能顶着陛下的强压,将那县侯封赏给劝阻回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何进就是这个想法。 他凭借着“发觉”了张角弟子马元义在京中的阴谋,可说是拱卫了都城洛阳的安危,才得了慎侯这个列侯位置,若是让一女童与他并列,实在是让他心中不快。 何进并未意识到,刘宏大为光火骤然发难,实在有一部分他的功劳。 他这会儿只因见到四世三公名望卓著的汝南袁氏也在朝堂上露出了这等狼狈之态,而更觉权力的必要性。 他心中琢磨着,果然还是得将自己的外甥捧上皇位才好。 届时自己仰仗外戚身份,也就更在京中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刘宏开了口,也连忙收起了思绪。 那坐于上首的帝王早不复昔年曾为傀儡之态,如今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记得袁司徒的夫人出自扶风马氏?” “……?”袁隗茫然地自伏地的状态抬起了一点头来,完全不明白刘宏会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要辩三场吗,为何忽然提到他的夫人? 但既是帝王之问,他也只能回了个“是”字。 “听闻袁司徒与夫人成婚之时,曾问了夫人三个刻薄问题。”刘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完全无视了袁隗在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的时候那尴尬的神情,“扶风马氏历出将作大匠,马融更为天下经学名儒,于天文历法上才能卓著,其女颇有乃父之风,与汝南袁氏堪称良配,袁司徒不以娶得此女为荣,反倒……” “诸卿,不若听听袁司徒是如何说的。” “他第一问竟问夫人何故携带这样多的嫁妆,然马氏有孝之名,回说此为双亲之慈,不敢违背,若夫君有意效仿鲍宣梁鸿,夫人也可效仿少君孟光,厉行节俭。” “第二问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马融马季长比其兄长先接受举荐,人皆耻笑,夫人又先于姐姐出嫁,先行可乎?袁司徒,此问竟也是四世三公之家子弟问得出来的?” 袁隗的面色烧红。 可刘宏铁了心要给这位朝中重臣一个教训,作为他行事不端的处罚,又哪里会给他这个面子。 他自己本也混不吝惯了,现在又有黄巾之乱平定的战果在案头,等同于有了掣利剑的资本,便继续说道: “马氏有手足之爱,言及其姊高行殊邈,未遭良匹。不似她德行鄙薄,愿意屈就于你。”刘宏自己都说笑了,“她这话说的对!你袁司徒之目光着实浅薄!” “第三问就更离奇了,竟也是个刚给人做女婿的说的出口的。说老丈人学问文章首屈一指,为官之时却因贪财而遭贬损,这是什么原因。”刘宏说到这里再度冷笑了一声。 袁隗先前抬起头来想一观天子脸色,现在又已经完全低了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刘宏竟然会连多年前的这些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骤然发难,别说天子的评价对他来说如刀似剑,周围的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都让他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至于为何是背…… 他位列三公,正在第一排。 他现在觉得这位置着实难熬了。 “马氏实有大才,她回这拿岳父贬损的玩意说,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成婚之后,更为袁司徒操持中馈,教子成材,真大贤也。而袁司徒既连夫人都辩驳不过,到底是何来的颜面说乔琰浅薄!” “若乔琰此女所行忠孝之举,尚不配一列侯之位,以彰我大汉对能者之嘉奖,那你袁司徒这个三问尽显奸恶,言辞不及女子的,不如趁早摘冠弃官,做什么司徒!” 在刘宏步步紧逼之下,袁隗现在算是知道他为何不说什么第一辩第二辩的话题了,他只靠着手中掌握的关于臣子的情报,就足以在这个“有必要”的时候将他逼到这样的境地,何必还要后面两辩。 “……臣……臣惶恐。” “惶恐……呵。”刘宏的目光在他的后背上一扫而过。 他心中有数,虽然对袁隗这一番厉声贬斥,却并无真要将其从司徒位上捋下去的意思。 汝南袁氏和其代表的士人在党锢之祸后必定要被他擢拔重用,用那些个人还不如用袁隗这种尸位素餐之人。 现在对他的警告已经够了,只需要再给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再添一把火便好。 刘宏一把抓起了手边的奏报,朝着袁隗甩了过去。“看看。” 奏报被甩到了袁隗的面前,他没敢去看刘宏此时的表情,只伸手将奏报捡到了手中。 卢植虽然没当场提笔将乔琰和张角的对话记录下来,但在汉代这等纸张虽因蔡侯纸而普及,却依然有严重的保存和制造问题的环境里,大多读书人还是倾向于使用竹简帛书,以及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也正因为如此,要在提笔写出这份奏报的时候进行复述并非难事。 第一辩中的星象天文之说,第二辩里的人世医道,第三辩中的佛道效法,都让袁隗越看越觉心惊。 这的确不是个可以用侥幸解释得通的三辩之战,而也正是在这一番论辩的记录中,袁隗再如何对女子封侯报以不认同的态度,也必须承认,刘宏的确是有封赏乔琰的必要的。 因为乔琰以事实论据了天有异象并非是帝王不德,而分明是日月循规,固然这说法有些影响帝业实乃天授的说法,可在此时的时局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刘宏知道,袁隗也知道。 这对天灾频频的大汉来说……是挽救社稷之言。 而她的第二辩将太平道的医治效果定义在了后有余害的位置上,对最下等的黔首而言正是瓦解黄巾信仰的一剂猛药,比起仅仅捉拿住了张角,更有其深远的影响。 至于这第三辩,那张角似已认命并未说什么,倒也不值一提。 但将她以星象学说、医学道理以及佛宗传道都是植根于大汉土壤发展出来这样的论断,作为这整场辩论的收束之时,简直是对大汉最好的鼓吹和宣扬。 更何况这些话都出自一个稚童之口。 从一个年幼女童的嘴里将这番道理说出来,必然要比那同样在场的郑玄与卢植等人说出来,要有效果得多。 “……臣知错了,这列侯之位,陛下的确当赏。” 当然袁隗心中的想法虽有改变,这句倒戈之言依然像是从他的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一样。 任是谁被他这样当做一个典型,又用陈年旧账来打击,大概也很难快速缓过劲来。 袁隗的年纪也不小了,更是经不起这样的摧折。 他恭敬地将这奏表呈递给了走下来取的黄门,而后扶了扶头上的冠冕,站回到了原本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依然保持着世家风度,看起来腰杆挺直,但与他同排的杨赐朝着他看去,却觉得他的神情像是老了几岁。 刘宏的确没有进一步说出什么袁隗不配为官这样的话来,可刘宏对他的刻薄评价却必定在袁隗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即便刘宏随即便说,今日之事只有在场之人知晓严禁外传,大概也不能改变这种影响。 刘宏又道:“诸卿可还有对乔琰封侯之事有异议的?” 对是否封侯这件事显然是没人胆敢有意见了,袁隗提出反对意见后的例子就在眼前,若是跟他一样非要说出这样的话来,谁知道刘宏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针对他们的内部消息。 在自己丢脸和看乔琰封侯这两件事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过还是有人在这时说话的。 杨赐出列说道:“乔氏女天资灵秀,兼有为国尽忠之心,陛下所言不错,该当封侯,但直接封为县侯是否过了些?” 见刘宏并未打断他的话,杨赐继续说道:“此番平乱黄巾的右中郎将朱公伟,早前因平定交州梁龙之乱而封侯,却也只是被封为都亭侯而已,若是陛下想参考汉初的女侯,如许负也只得了个鸣雌亭侯的亭侯位置,乔琰虽有才,给一乡侯或都亭侯的位置已足够,何必以县侯为酬。” 刘宏面不改色,只问道:“太尉可有孙儿否?” 杨赐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跟孙儿之间的轶事可以被刘宏搬到此地台面上来说,便回道:“臣确有一孙儿,年方九岁,单名一个修字。” 刘宏又问:“那么太尉百年之后,可愿见到大汉君主因你之故对其厚待?” 杨赐觉得自己大概并未听错,刘宏在这句话中,比起先前对袁隗的训斥,语气和善了不少。 他琢磨着陛下这意思大约是,他既已解除党锢之禁,也就自然要与士人一些脸面,先前已往袁隗这里打了一棒子,现在自然要在他这里还一甜枣。 好像……好像也没甚问题。 何况他的儿子杨彪迎娶了袁安的玄孙女,和袁绍与袁术乃是平辈,算起来两家也算是姻亲,杨修正是杨袁联姻的后嗣。 那么如此说来,陛下既给了他的脸面,也暗示要给杨修尊荣,也就等同于在将袁氏的脸面还回去。 他又听刘宏说道:“卿之祖父为太尉,卿之父也为太尉,到卿已是第三任太尉,更有临晋侯之爵位,下有儿孙长成,必为大才,许有出第四任太尉之望,然乔公祖儿女尽丧,唯剩乔琰一个,给她一个县侯傍身又有何妨?” 杨赐心中一动。 刘宏这话,分明是要安他们这些老臣的心。 再一想到,先前刘宏提到,在他这里论功行赏的时候,他是将乔琰放在皇甫嵩和卢植后头的,在这种评定标准之下,既然乔琰要破格封赏出一个县侯来,那么皇甫嵩和卢植也必然是县侯。 皇甫嵩姑且不论,卢植却是士人之中的中坚力量。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亏。 他当即回道:“陛下圣明仁厚,此臣所远不及也。” 那么这封赏就这么定了。 袁隗被刘宏说了个哑口无言,杨赐也当廷承认了刘宏的册封并无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会说出什么反对意见来。 车骑将军何苗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眼,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大哥何进被陛下问询提拔何人去平定荆州之乱以示恩宠,却没真给他这个说出来的机会。 那太尉杨赐被陛下暗示施恩于后嗣,却好像也没真拿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向来被大哥说是蠢钝,听他那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谈事他也听得云里雾里的,说不定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他压下了自己从本质出发的思考,随同其他两千石一道小步趋行出殿。 但还没等他们之中走得最快的那个步出大殿,忽见已然起身离开的刘宏忽然又折了回来说道:“朕竟说着忘记了一件事,袁司徒!” 袁隗还没从先前被刘宏质问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恨不得他看不到自己才好,哪里会想到又被刘宏给点了一次名。 他下意识地腿一软,好在被人扶了一把,方才站直了身子。 “臣在。” “朕记得尊夫人虽已年高,但体格康泰,且有聪明达乎中外的评价,明日着其接替太史令之职。” 刘宏不动声色地又丢了个重磅消息下来,却根本没给袁隗以拒绝的机会,这话说完了便走。太史令? 袁隗眼前一阵发黑。 太史令是什么职位?那是朝中掌管天文历法的位置。虽然只有六百石的俸禄,却并非是等闲之人能坐上的。 但袁隗不能拒绝刘宏的这个命令! 因为若是他说出不愿让夫人出仕这样的话来,他这个辩论还辩不过夫人的岂不是更不用做官了。 只是陛下到底为何突发奇想,已经给那乔琰封了个县侯的基础上,又……又要让他的夫人去做那太史令! “陛下莫非是对马氏有保护之意?”在刘宏往玉堂殿行去的路上,赵忠问道。 刘宏瞥了他一眼,“想那么多作甚,我不过是见马融弟子二人皆有天文造诣,有其女从中斡旋,或能令郑玄为我所用罢了。” 赵忠还想再问,却见这方才还颇有英明之象的帝王已成了一副懒散纨绔的模样,也早已有眼色的小黄门将刘宏的座驾给带了过来。 这宫闱内院之中本不该行什么车马,但刘宏却不在乎这个,不过他眼前这琳琅珠翠遍布的车架,驾车的却不是马,而是四头白驴。 刘宏坐上了车,肆无忌惮地将鞭子一抽,那白驴车架便于园中奔行了起来,直接压过了一片园中绿植。 赵忠连忙跟了上去。 至于这些个七零八落的花草,在明日刘宏再次经行过此地的时候,必定会有专人来将其修缮得当。 且看这宫中景象,又如何能看出,在京城八关之外,饥荒与黄巾之乱的波及影响依然在持续,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只怕也不是平叛已定就能缓解的。 比如说冀州。 张角比之卜己和波才这种渠帅,在管辖下属这件事上倒是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毕竟大贤良师在这黄巾之中的地位此前与神明无异,加之巨鹿本就是张氏三兄弟的故里,他们也自然不会以破坏此地民生来聚拢势力。 可即便如此,在等候朝廷回复的同时,清剿黄巾势力的推进,也让冀州地界上的民生困苦现状尽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乔琰和程立策马行在郊野之外,举目四望几乎不见人烟。 这其实并不算太奇怪,乔琰学的是历史,对人口历史也有些了解,古代的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 在公元140年,也就是黄巾之乱之前40年的人口统计论述中,巨鹿郡内的人口密度也只有每平方公里72个人。 一个非常低的数值。 当然若是算上豪强坞堡之中的藏匿人口,会比这个数字高出不少,但高得也着实有限。 若非如此,乔琰也不至于觉得本会死于巨鹿的十万黄巾是个惊人的人口资源。 纵然这些人中会因为烧杀劫掠被定罪,会有人依然因为食不果腹而饿死,会有人再次寻求托庇于新生的豪强势力,却总归也要比直接因为跟从黄巾这样的理由而领死要好得多。 “以女公子所见,朝廷会对冀州下达何种举措?”程立昨日跟着乔琰又与张角谈了谈。 也正是在这出谈话之中程立方才知道,乔琰当日在寻张角辩论的时候并未说出,这太平经之中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其实是维护帝王统治的。 而先有太平清领书被朝廷定位成了禁书反书,后有太平道揭竿而起,若非有人深入了解太平经中的要义,只怕也没人会去留意这一点。 张角的率众起兵因这个事实,让程立很难不判断出,实属是个无奈之举。 但起义的仓促和无序造成的恶果已成,被大汉王师所剿灭的结果也已经注定,对张角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意识自己的输赢决定了跟随者的生死后,选择放弃自己对太平经的执着,又在乔琰再度找上门来的时候,将写就的请罪书交予她,请她转交给皇甫嵩后张贴于州郡各处。 程立眼看此景,也不由想到了此前乔琰邀请他往冀州一行的时候所说的,听一听黄巾之言。 比起先前的寻张梁谈话,现在才是真正的“听”。 而现在二人带着后头的些许随从行游于巨鹿郡内,也算是另一种“听”。 乔琰又行出了一段方才回道:“各地叛乱后豪强势力有得以保全的,未必会认识到过往行径的恶果,反而大有可能势力扩张,如田氏和薛氏有从平乱之功,又有意一改家族发展方向的毕竟在少数。” 田氏大公子先前冒死往长社送信,这份战功随着延后抵达京中的军报,在此时必定已经有了定论。 等首功诸位的封赏结束,轮到的便是他们,和寻常的豪强势力可以不必按照一并对待。 但绝大多数的豪强宗族在并无这等晋升机会的情况下,只会选择更进一步发展本地势力而已。 这就让黄巾之乱后多出了不少潜在的危机。 “女公子的意思是?” “这些宗族势力不能如黄巾一般扫平,又不能继续放任不顾,我猜朝廷大约会加强地方控制,出具相应的解决方式。”乔琰回道,“但大概不至于走后退回去分封的老路,或许是将刺史这监察职务的权限再加重几分。” 事实上,这也是刘宏最后做出的决定—— 在原本刺史的督查权限上增加了掌握地方财政和统兵募兵的权力,委派宗室成员或者是得他信任的重臣为各州州牧。 不过这如今看来的确可以说是应运而生的州牧制度,却为随后的群雄割据提供了条件,想来便不是提出这制度的刘焉以及批准此事的刘宏会想到的。 但这州牧制度刚开始实行的时候,的确有其必然性。 比如说这冀州平叛之后…… “倘若真如女公子所说,这各地的长官必须全心效忠于汉室才好。”程立的眼光何其老辣,虽说乔琰说出的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也并不妨碍他顺着乔琰的思路做出一番评判。 “不错,比如说,皇甫将军就很适合督辖一州。”乔琰回道。 他虽没有了原本制造京观的凶残战绩,但也并不妨碍他麾下的军队逐渐入驻冀州,展开后续的清扫之战的时候,在这冀州境内渐渐养出的赫赫威名。 他有雷霆手段,又有在成为冀州牧后上奏减免冀州税赋的仁心,这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州牧人选。 不过,比起后来能以一方割据的几位州牧,皇甫嵩却显得死板了许多。 但死板有死板的好处。 三日前,皇甫嵩帐下有一出自凉州的名士名为阎忠,竟劝他挟攻破黄巾的战功,趁机发动政变,在被皇甫嵩拒绝之后,他的行径被皇甫嵩坦然地公之于众,更发出了对阎忠的追捕指令。 此时的皇甫嵩的确是有拥兵自重的资本的,但他选择不动,更以大汉忠臣为己身的目标,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要知道在这个渐趋于和平的环境之中,朝廷的封赏只怕是快到了。 她如此卖力地改变了最开始想到邀请郑玄和华佗等人前来时候的想法,为那必争之名而自己亲自上阵三辩张角,自此一战成名,也有意误导了淳于琼对她的判断,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达成那得封为侯的结果。 即便她一向对自己的行动颇有谋算,此时也不免在心中有几分忐忑。 倘若洛阳城里的那位天子不能如她所愿,那要再出现一个这样天时地利的机会只怕就不容易了。 但她这份紧张忐忑丝毫也没表露在脸上,也不曾对包括程立在内的任何一人说起。 她只是在与程立折返回到军营的时候,对着在半道上偶遇的淳于琼笑了笑,看着对方那格外微妙且尴尬的表情,便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淳于琼看到乔琰是这表情实在不奇怪。 他此前因为乔琰搞出来的那个假象,给洛阳城中送了一条她与张让有所密谋的情报。 可偏偏在数日之后他便得知,乔琰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张让曾经跟刘宏一道前往探望过乔公祖。 听闻祖父寿数不永,她心中凄怆这才落泪,现在只等这黄巾首恶的判决下来,她便即刻赶赴洛阳尽孝于祖父病床前。 淳于琼一听这理由人都要傻了。 他消息都已经送出好几日了才知道其实是他搞错了情况,他怎能不觉得尴尬? 要不是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个错误消息,袁隗已经做出了个提建议的错误示范,只怕淳于琼要干脆绕着乔琰走才好。 现在这尴尬也就是因为他还记得司徒的嘱托要跟乔琰打好关系,却在听过她跟张角的辩论后,对她莫名生出了敬而远之的心态。 好在淳于琼很快便不必尴尬了,因为两日之后的正午,一支特殊的队伍抵达了汉军大营, 淳于琼一眼便在队伍之中看到了个眼熟的面孔。 袁绍,袁本初! 但这个队伍中却并不是以他为首的,而是那位中常侍毕岚。 这并不奇怪,此时的袁绍还远没有后来的雄踞北方四州的势力,而还只是个在何进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而已。 若非后来董卓乱政被各镇诸侯讨伐,董卓为防袁氏里应外合,杀了袁隗袁基等人,以袁绍的身份所得到的袁氏政治财产绝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当然现在的袁绍也足够凭借着自己那四世三公袁氏后裔的身份,在洛阳城中吃得开了。 大将军何进显然也是对他看重有加,才将此次协助毕岚宣读圣旨的任务交给了他。 只不过他好像有些与此地犯冲。 他才到营中不久,淳于琼便找了个没人留意的当口蹭到了他的面前,将自己此前对乔琰有点误会的事说了出来。 “我不知是否该当送出解释的书信,又想那乔琰毕竟还是个白身,料来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才对……但本初既到,我怎么也得来告个罪才是。”淳于琼小心留意着袁绍的脸色,却发觉他好像有点脸黑。 “……”饶是袁绍自觉自己颇有仗义之名,也因在家中名为隐居实为与当人相交的数年养出了个好涵养,现在也很难不因为淳于琼这话生出几分无语的情绪来。 天知道他在听说叔叔被刘宏当朝会之时训斥,而婶婶却被擢拔去当了太史令的时候,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不过在听了叔叔转述他于朝堂上的建议后,袁绍与他惯来交好的许攸一番交谈,大约猜出了几分刘宏的心思。 但这个心思显然对于他们如今攀附为传声筒的何进,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非如此,袁绍也不会刻意寻找这个前来此地的机会,以提前对乔琰这位未来的乐平侯做出一个评估。 尤其是他必须确认,乔琰到底和张让之间达成了何种协定。 结果淳于琼上来就来了一句,之前就是个误会。 袁绍差点没扯着对方的衣领质问他,明知道自己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怎的还如此草率。 但世家出身的涵养注定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绷紧了一瞬的唇角松开,回道:“无妨,她此后不会在洛阳,影响不了大局。” 袁绍这么说,淳于琼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绍对待他的态度稍有那么几分冷淡。 可一想到传闻中与袁绍相交的人,都是张邈、何颙、许攸这样的人物,又觉得这态度实在不足为奇。 等袁绍去与毕岚会合,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竟然忘记问乔琰那列侯之位,是否在袁司徒的影响下最终得以取消。 但他琢磨着以汝南袁氏的影响力,想来应当不成问题才对。 至于因为这误会可能造成对方失去一个天大的上升机会…… 反正他是没什么负罪感的! 淳于琼一边心中思虑,一边行到主帐之前,却惊觉毕岚已经更衣妥当,手执圣旨立于首位,皇甫嵩、卢植与乔琰也早已到了,连忙在末位寻了地方站定。 而后,他隔着人群朝着中常侍毕岚看去,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不屑之色。 要知道毕岚此人乃是因为制作奇巧之物的手艺才得到刘宏器重的,有仓龙、玄武阙跟前的铜人,有玉堂与云台殿前的四座大钟,还有平门之外的天禄虾蟆,总之在淳于琼看来没一样正经玩意。 偏偏在他手中的那圣旨却意味着皇权浩荡,在毕岚将其展开的第一时间,在场众人便尽数跪了下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和七年五月十六日……” “制诏左中郎将皇甫嵩:……卿为平乱主帅,与朕斩将破军,平定豫、冀二州,功效尤甚……今遣印绶,封为槐里侯,食邑万户。” “制诏北中郎将卢植:……卿抵冀州以来,束身自修,执节淳固,不冒进,不贪功,克艰履险,终得成功……今遣印绶,封为钱塘侯,食邑万户。” 槐里侯,钱塘侯,两个县侯! 此地的两位最高军事长官皇甫嵩和卢植都得了县侯的封赏,底下的人在为他们感到欣喜的时候,也不免对自己的封赏有了几分期待。 主帅如此,底下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紧跟着下去的一条竟然是。 “制诏乔氏女琰……” 这六个字一出,即便是冷静如乔琰也不觉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喜色。 不过因为她此刻尊奉圣旨而低首,并未被旁人给察觉而已。 仅次于皇甫嵩和卢植的制诏,即便不如这二位也足够了,起码她那一出辩论之会并未白做无用功! 她紧跟着就听到毕岚念道: “念汝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有孤胆之勇,亦有统帅之能……夫名冠天下者,当受天下重赏,今遣印绶,封为乐平侯,食邑万户。敬之哉!”(*) 食邑万户,乐平侯,这竟也是个县侯! 淳于琼差点在后排失声惊呼出来。 他本以为袁公怎么都该将乔琰的封侯旨意给弄回去了,可怎么还反倒封出了个县侯来了? 这—— 这对一个此前并无官职与爵位在身的人来说,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