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匆匆五年,期与同战,已经足够阐明皇甫嵩的立场了。 而与之同战的并不只是乔琰,还有卢植朱儁等人,的确让人不免想到光和七年的景象。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让这个习惯于听从皇命、只在战场上有所变通的忠臣选择了再等上一等,走一条救驾之路。 乔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只觉能隐约窥见皇甫嵩在落笔写下这几个字时候的决断思量。 这是大汉仅剩不多的忠臣啊…… 她心中不由为对方叹了口气。 可想到皇甫嵩或许并不会有与她兵戎相见的一天,哪怕终有这一日,也必然已经看到,只有在她这里,这些乱世之中的子民才能得到最安定的生活,她便又将这点唏嘘之情给压制了下去。 她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朝着傅干看去,说道:“你先休整几日,进攻凉州的计划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若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来见我,我便将此事交给别人了。” 傅干目光一亮。 乔琰没有问及他此番去给皇甫嵩送信,这位傅燮的老上司见到了他是何想法,也没有问他,这一趟见到马腾韩遂在危机之中快速联合又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还有在此战中对他委以重任的地方,让傅干不由心中熨帖。 他连忙拱手再拜,“我这便去休整,两日之后我必然收拾妥当来见君侯。” 乔琰说要给他个新任务,也真不算是对他瞎说。 两日后她带着傅干一道接见了南匈奴单于羌渠的次子呼厨泉。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羌渠长子于夫罗于兴平二年,也就是六年之后战死,呼厨泉继承南匈奴单于之位,同时将于夫罗之子刘豹封为左贤王。 刘豹之子刘渊,正是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后以“兄亡弟绍”之名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以博取更多中原的支持与民众的投奔。 比起刘豹与刘渊这对行动力极强,且真有枭雄之资的父子,呼厨泉这个做叔叔做从祖的就未免过于没存在感了点,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大概就是他对东汉反复降服又背叛,最后在被打了满头包之后归降于曹操。 只不过他如今还未曾接手单于的位置,又大约是因为乔琰威慑南匈奴,劫掠鲜卑各部,完全将令人为之震慑的形象给树立在了南匈奴部众的心中,在他被喊来此地的时候,分明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乔琰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奏报,一边状似闲谈地朝着他问道:“公达和奉孝应当已经将你该做的事情告知于你了?” 让南匈奴部众中的一部分往洛水泥水以及子午岭中定居,并不会引起董卓的怀疑。 那南匈奴定居的城市何以名为美稷城,正是因为在南投归降于大汉后,他们便也开始从事了一部分耕作的工作。 游牧之余,他们也会种地的。 呼厨泉回道:“都告知清楚了。” 能从美稷城独立出来,替这位并州牧耕作于并州凉州的边界上,对呼厨泉来说绝对是一件此前绝没想到过的事。 可他也陡然意识到,这显然是在兄长必然继承父亲的单于之位后,他可以给自己谋求出一条发展之路的大好机会。 他此时心中倒还不敢有什么联结羌人反叛并州的想法,以免自己步了那左谷蠡王的后尘,被乔侯奖励个什么不能弄丢的酒杯。 只是想着——能自己独立出来生存总是更好的! “庆阳以南,引子午岭上流水浇灌的土地,是我希望你们最善加利用的一片,”乔琰继续说道,“我已让并州境内的老农前往勘探了,等你率众抵达后先按照他们规划的区域开垦,今冬将第一批冬小麦种下去,在此期间的一应用具,我都会让人供给给你。” 呼厨泉刚想说,他可能未必有这看懂的本事,就见乔琰指了指身边的傅干说道:“我将他作为你的军师,你若有不懂之处便问询于他,此外,他乃是北地郡人,若是你们与北地羌人发生了摩擦,按照彦材的指令行动。” 若说到正儿八经的军师,以傅干的水平显然是还不够格的,但总归呼厨泉也只是她派出开启军屯的前哨而已,有傅干带人从中监管也就够了。 在呼厨泉离开后,乔琰又与他交代了一番多回上郡征求荀攸的意见,同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这才示意他退下行事。 算起来,对南匈奴已经开始起用,那距离能让鲜卑人到雁门来挖煤,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不过且先不急吧。 彻底敲定以南匈奴屯子午岭计划后,已经进入了八月。 在并州境内的一切相关事宜都得往后靠,接下来的最大重心还是在秋收上。 就连吕布张辽等人都被她先调回了州府,将督辖白道川和雁门等地农事与军屯田的相关细节再行明确。 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些人还没送走,另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抵达了并州。 “董卓派遣人来了。”戏志才从门外进来,说到这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荀攸给乔琰定下的谋划,便是以那些南匈奴众屯田于子午岭下,横跨于并州与凉州之间,在此期间,从身在长安的董卓这里尝试盘剥出些好处来,起码要是一个压的住马腾韩遂那前将军左将军的名头。 并州牧显然不能名正言顺地进攻凉州,乔琰也不能开这个进攻的先河,乐平侯这个县侯的位置也不能做出这件事。 按照荀攸与戏志才等人商量的结果,乔琰起码要再给刘协上一张阐明为臣之心意的奏表,才能开始谋划此事。 可她还未及行动,只是让呼厨泉领人抵达子午岭上,董卓就已经先有动作了。 乔琰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道:“来人看来是个老朋友?” 否则戏志才何必有这等表现。 他忍着笑回道:“不错,是一位老朋友,给君侯送赤兔马的那位。” 要乔琰看来,李肃也着实是挺坚强的。 上次送赤兔马邀约一见,反而让牛辅与郭汜直接冲进了她早有准备的营地之中,这位使者居然还能被董卓委以重任,作为此番出行于并州的使者,也实属不易。 虽然这送赤兔马的想法不是他提出来的,可实际操作的事情总归是他干的,若是碰上个多疑一些的,难保要怀疑怀疑,是不是他在送信期间表现出了什么让人发觉漏洞的迹象。 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董卓是经历了逃离洛阳后无人可用,还是他终于回到了凉州军阀的做派,可以对下属不计前嫌。 总之最终,站在乔琰面前的便是这李肃了。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实在不免有就几分复杂。 当日送马之时,董卓麾下之人虽然因为河东世家对乔琰所表现出的翘首相迎,将其视为劲敌,却也未曾觉得,董卓戎马征战三十年,居然会栽在了这位并州牧的手里。 如若说上一次他来拜见对方的时候乃是为了行诈之计,那么这一次…… 从董相国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他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样子便是真要尝试拉拢于她了。谁让八关迎接了三路交战后,孟津关与小平津关的牛辅、徐荣一死一降,旋门关的胡轸连带着猛将华雄一并身亡,太谷关的守将董越死于孙坚之手,被征调回洛阳的郭汜也因为被孙坚入城的骑兵冲断队伍,正对上了这位虎将,未能保住性命。 董旻这位董卓胞弟彼时把守于洛阳南郭,没能留下性命,张济的从子张绣落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导致了董卓的手下只剩下了四员大将—— 段煨、张济、樊稠、李傕。 在董卓败退后,张济护持其逃亡,李傕从伊阙关撤离,樊稠从轘辕关撤离,勉强还算是拼出了一支能够威慑关中平原的队伍,可在董卓重新募集到足够的兵将之前,他的处境依然很危险。 哪怕卢植、黄琬、王允等人不远千里从洛阳赶赴长安,为了维护先帝遗诏留下的王命正统,确实是让董卓稍稍安心了几分。 又哪怕马腾、韩遂接下了他的敕封诏令,也让他确定自己确实还有外援可以依托。 都改变不了董卓此时四处树敌的本质。 他只能先尽可能地做出一些改善局面的举动。 正如乔琰与荀攸说的那样,段煨依照于董卓的命令屯田于华阴,同时扼守洛川河口,张济屯兵高陵,樊稠与李傕一人戍守长安,一人驻扎于郿县,以防西凉叛军一面应允于他给出的封赏和同盟约定,一面又想着—— 董卓能做出这等劫持天子发号施令的举动,他们二人为何不可。 要知道韩遂的这个“遂”字还是因为他被凉州官府通缉,悬首以购,这才修改出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韩约。 若是能通过奉迎天子来达成他们洗脱污名的目的,以韩遂马腾二人的胆量,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此时的董卓倒是还没在眼下这等危机重重的时候,做出要在郿坞修建自己的安乐窝颐养天年的决定,而是令李傕在郿县修筑营防,以备应战之需。 这几面的防守都准备妥当后,董卓也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另外那一面朝廷的消息。 四世三公的袁氏一族,作为领袖的上一辈尽数过世与罹难、大公子袁基身体欠佳不得不退下来后,袁绍却因扶持天子之功领青州牧一职,不过人不在青州,而是就近居于邺城,看护于天子左右。随后袁术领车骑将军位,督战于扬州平乱。 要说袁绍和袁术,也不是不觊觎那外戚能担任的大将军一位,可这些都得等到袁氏女嫁给刘辩作为皇后,才可称得上是名正言顺。又有杨彪、伏完等大臣随同一道迁于邺城,他们若是不想失去这些大臣的支持,也就不能贸然给自己顶上三公的名头。 但这对董卓来说已是十足的挑衅了! 能将昔日的汝南袁氏压在下头,甚至几乎将其灭族,正是董卓此人入主洛阳把持朝政之后,最觉自鸣得意之事。 偏偏这些人将刘辩救走,做出了分去天下半数权柄的行为,又凭借着这份功劳平步青云,如同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个巴掌。 随后的一条条消息经由快马飞报传到了董卓的耳中。 比如说那杀害了他胞弟董旻的孙坚,在长沙太守之外又被朝廷敕封为破虏将军,领平定荆州宗贼之职,若按师出有名来论,他可算是与荆州刺史刘景升打个擂台了。 那部将斩杀了他麾下胡轸的曹操,为那东面朝廷拜为东郡太守,领安汉将军之职,将洛阳之中万户之名引入东郡安居,名望日盛。 那…… 别提了,董卓看了就来气。 还有被他褫夺了三公位置的杨彪,明明是因为他网开一面的缘故,这才被加以光禄大夫,保全了性命,却在此时重新得到了太尉的职务! 他权衡一番后做出了决定。 以大汉天子刘协的名义下达了三道诏书。 一道是加封荆州刺史刘表为荆州牧,以州牧之权柄,同掌荆州军事与政务。 若是刘表接下了这个委任,也就代表着他是站在了董卓的这一方,自然要替他解决孙坚的麻烦。 董卓琢磨着,若是他自己的地盘里有孙坚这等刺头,他必定想尽办法将其给拔去,如今他将除“贼”的名头都递到了刘表的手里了,他应当没有那么不识时务才对。 第二道诏书是将益州牧刘焉作为人质留在了洛阳,也随着董卓携刘协逃往长安被带走的长子,送还回了益州,同时加封其为大司马。 按照董卓的说法就是,他先前在洛阳的时候,给了幽州牧刘虞大司马的委任,谁知道此人在伪帝新立的时候,明明该当出于先帝对他给予托孤之臣名号的缘故,对这邺城伪帝做出斥责之举,却偏偏因为对方距离自己更近而选择了臣服。 所以现在董卓将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交给刘焉,希望他起到汉室宗亲的表率。 益州这等与外界隔绝的天府之地,连唯一有可能让刘焉投鼠忌器的人质都被送还了回去,又哪里还有可能对董卓有太多的尊敬。 可董卓要的也不是刘焉对他的尊敬。 反正长安进攻益州不容易,益州要想打出来也难,大家彼此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你承认承认我的正统地位就行了,如此一来,大汉十三州中,起码能多一个奉刘协为天子的。 这两道诏书,董卓给得都还算痛快,唯独这第三道他迟疑了许久。 然而皇甫嵩拒不还朝,另一方朝廷麾下堪称人才济济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乔琰又似乎还需三两年才能彻底安定下并州的局面—— 这意图讨贼救驾、还是他此番西逃罪魁祸首的并州牧,还是得拉拢! 将他视为贼的同时,起码也是将刘协视为帝,那刘协名义给出的委任她到底接不接呢? 李肃忍着被此时堂上一堆人看着,当做贼寇一般防御的紧张情绪,展开了圣旨。 在这等两方朝廷互相称呼对方为伪汉的局面下,乔琰保持着端坐于上首的姿态听他要宣读些什么,而不是正儿八经地接旨,李肃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也更不会忘了自己目前还处在并州的土地上,这些当日能将相国逼迫逃亡的悍将,平日里交战的可都是那些匈奴鲜卑人,若是要将他给解决了,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吕布盯着他,可不是在帮乔琰一起撑一撑气势的,而是在想这位使者是不是还能再拿出一匹和赤兔同档次的好马。 若是让李肃知道,吕布此时在想些什么,非得哽个半死。 但宣读这份圣旨已经够让他觉得憋屈了。 相国为何会敕封给对方一个这样的名号!这岂不是助长了对方的嚣张之势!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熹元年八月十三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幼挺人英,夙标时望,以功诏爵,以德命官,效款晋中,韬光边陲,以使皇华远迈,燕然振旅,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李肃还没念完呢,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喊道:“君侯,有邺城使者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