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现在留在窄楼中的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还是有那么一份理智的。
你看即便是那些追求死亡的任务者,不也还是会在不同的噩梦中见机行事吗?
所以丁亿等人要做的事情,其实进展也不错。
他们很快就将话题从徐北尽的噩梦,转移到了徐北尽让他们去做的事情。
丁亿诚实地说:“能联系到的都已经联系过了。但是……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疲惫地捏了捏鼻根,“现在的问题是,高层的任务者还有很多,需要足够的时间,等待这个消息的发酵。”
牧嘉实冷静地问:“需要多久?”
“起码三天。”丁亿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这只是估算。”
一旁,坐着轮椅的戴无兴致勃勃地掺和了一句:“如果让窄楼居民去通知呢?”
在ne放宽了限制的现在,戴无和苏恩雅都可以坐在这儿和任务者们一起交流了,尽管他们完全不想和彼此对话,并且隔得远远的。
没人知道这两人究竟为什么如此针锋相对。
顺带一提,戴无和苏恩雅能出现在这里,也让他们确信,ne果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这也让他们更加的信心盎然。
如果徐北尽知道他们此刻的盲目乐观,那他或许会不自觉苦笑吧。
任务者和窄楼居民,反倒比他拥有更大的自信。
戴无的提议让其他任务者都楞了一下,他们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这名坐在轮椅上的窄楼居民。
一旁,苏恩雅……不,现在还是谢霁,阴阳怪气地说:“可是谁知道那群任务者会不会相信你的手下?”
戴无耸耸肩:“他们会相信的,我们起码可以试试。窄楼居民只需要通过噩梦就可以传递信息,不需要特地跑到更高层。况且,现在窄楼的更高层已经彻底乱了起来。”
相比之下,反而是窄楼底层更加平静一些。
当初绯和巫见传递信息的时候,因为种种意外,导致窄楼居民有问题的事情,在更高层传得沸沸扬扬。
加之更高层的窄楼居民多半都有些自暴自弃,所以当这件事情传出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没错,他们就是有问题。怎么,你们现在才发现啊?
在那之后,更高层的任务者纷纷感到巨大的震惊和惶恐。
他们意识到,当他们连窄楼本身的真相都没有清楚了解的时候,又谈何逃离窄楼呢?
可是在了解了部分真相之后,他们反而又更加颓丧起来。
窄楼居民也是他们的同胞,好,不错,他们知道了——可这除了让他们意识到,幕后黑手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可怕之外,还能带来什么吗?
希望?
狗屎的希望!
于是在这条消息之后,窄楼的更高层已经混乱了许久。
当然,再往后,关于终极噩梦的消息,似乎的确是让醉生梦死的任务者和窄楼居民清醒了一些,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丁亿对消息传递的效率面露难色,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现在窄楼更高层实在是过于混乱。
在他们进入徐北尽的噩梦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人,带着终极噩梦的消息去往了窄楼更高层。
然而几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的回复。看起来,他们还是处在某种特殊的困境之中。
混乱。
牧嘉实苦笑了一下,他忍不住丧气地说:“看起来,在我们想要拯救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自暴自弃了……”
贺淑君毫不留情地吐槽他说:“我看你才是自暴自弃第一名。”
牧嘉实:“……”
几名任务者全都不留情面地笑了起来。
似乎自从他们意识到牧嘉实究竟为什么会把「失败者」这三个字挂在嘴边之后,他们就逐渐开始了这种行为。牧嘉实心中恼火,但是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行吧。伤疤总应该撕开。他不能永远沉溺在过去的失败之中。
况且那也不能说是,「失败」。更确切地说,他只是认清了自己的本质。
人总是会在某一刻认清自己,好的或者坏的,正义的或者伪善的。
想了片刻,牧嘉实就摇了摇头。
贺淑君见好就收:“说真的,你不能总觉得事情要往坏的方面发展。”
她的语气轻松,“最坏的我们都已经熬过来了,还能比那时候更坏吗?我说的就是,刚刚进入窄楼的时刻。”
其他任务者也不由得走神。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刻比较特殊,所以他们不自觉顺着贺淑君的话想了起来。
关于……他们刚刚进入窄楼,那个混乱、野蛮、血腥、黑暗的年代。
那个毫无希望的年代,充满了杀戮与背叛。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往窄楼的更高层。
毫无秩序。
有时候秩序意味着伪善,而那起码是一种秩序。
现在任务者们不紧不慢,不那么着急忙慌地去往窄楼更高层,是因为他们已经绝望了。可是这样的绝望反而令情况变得平静下来。
他们不再针锋相对,不再互相坑害。现在,卡贩子都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了。
在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的。
任务者们沉默了下来,他们几乎都经历过,并且从那个时代幸存。
而那些没幸存的?
看看窗外的灰雾吧,那就是答案。
气氛恍惚变得沉静了不少。刚才的浮躁与焦虑慢慢褪去。
他们继续等待着。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只等待着徐北尽与ne的对话……
想到这里,绯忍不住又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个猜测。
徐北尽与ne的关系……
她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又看向巫见。
巫见疑惑地扭头看她。
绯最终还是把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们觉得……他找ne,是为了什么?”
“终极噩梦。”牧嘉实说,“他是这么说的。”
“终极噩梦。”绯喃喃说,“又会是什么呢?”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巫见左右看看,想了想,换了问题调节一下气氛:“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他的噩梦,会是窄楼外面的灰雾。”
其余任务者全都一怔。
巫见摸了摸下巴,以一种他独有的敏锐和——呃,离奇的脑回路?
问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们看,其他的窄楼居民……他们的噩梦,起码都是有依据的,对吧?
就是他们各自在末日中的经历,尽管说……窄楼居民是在扮演噩梦主人,但是他们是有剧本的,而这个剧本,就是改编自现实,甚至就是现实的复演。
“但为什么……这名书店老板,他的噩梦会是窄楼……或者说,窄楼的,某个部分呢?他的噩梦就像是窄楼本身……”
巫见迟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牧嘉实一时间恍然。
叶澜在旁低声呢喃:“是的……他的噩梦,不符合常理。”
一直以来,他们都忽略了这个问题。倒不如说,当他们在灰雾中醒来,并且又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就被接踵而来的信息打懵了。
他们忙于接受那些关于末日、噩梦、窄楼真相的信息,但是却忽略了那个噩梦本身。
他们一早就知道徐北尽很特殊,可是……这未免也太特殊了!
同样在场的两位窄楼居民,戴无和谢霁,也纷纷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他们都拥有各自的噩梦,但是现在想来,徐北尽的噩梦也的确是太奇怪了。
他完全不像是一个窄楼居民。而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也似乎预示着,他的确不是。
他们低声分析着种种可能,到最后,话题终究还是转回了末日,以及窄楼本身。
“人类在末日之后,居然困在了这个游戏中……”戴无苦笑着,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比其他人都要复杂的意味,毕竟他在这个游戏的副本中,可以自由行走。
这真是一件无比滑稽的事情。
他不过是感叹一句,但是绯和牧嘉实却下意识异口同声地惊呼:“游戏!”
戴无眨了眨眼睛,迷茫地问:“怎么了?”
“游戏……游戏……”绯不停地呢喃着这两个字,“游戏!”
牧嘉实的语速飞快:“这是一个游戏……而无论如何,这个游戏本身是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的。”
其他人都楞了一下。
沈云聚突然开口说:“你的意思是……他的噩梦,是这个游戏本身的设定?”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得没有让任何人听见,他自言自语,“就像是那个游戏策划?”
牧嘉实说:“就好像这个游戏甚至还会拥有贴图bug……这是一个真正的游戏,传统意义上的电子游戏,只不过我们困在这儿,显得这个游戏很特殊……
“但其实它本质上就是一个游戏!”
牧嘉实大声说,激动得就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贺淑君困惑地眨眨眼睛,她进入窄楼的时候,记忆停留在刚刚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所以,她对于游戏什么的,其实也没有太多清楚的认知。她不怎么玩游戏。
然而巫见已经反应过来了:“你说《逃出生天》这个游戏的……设定?”
“设定……那份游戏策划案!”牧嘉实突然看向了沈云聚。
沈云聚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目光怔怔,好像根本反应不过来……又或者他本能地抗拒这个可能:现在困住他们的这个游戏,真的是按照人类中的某个游戏策划的主意,创造出来的。
然而牧嘉实却不让他逃避这个可能,他问:“那份游戏策划里,这个游戏的设定是什么?”
沈云聚犹豫再三,然后说:“那只是一个雏形。”
所有人都看着沈云聚。
然后沈云聚说:“大概是……末日造成了许多人的惨死与悲剧,所以,这个游戏……是解谜探索题材,深入人心深处,调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策划虚构了一种,进入其他人噩梦的能力。在噩梦中经历这个人的过去,然后调查他当初的经历,最终……帮助他逃离噩梦。”
说着,沈云聚就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与不安。他出了一身冷汗。
牧嘉实陷入了沉思。
绯看了看他,然后说:“所以……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游戏的,雏形?”
“是的,只是雏形。”沈云聚喃喃说,“并不完全是窄楼。”
戴无饶有兴致地听着,随后,他用开玩笑的语气分析说:“那么,按照这游戏的设定,谁进入谁的噩梦,这一切,也应该有一个管理和分配的人吧?”
他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
牧嘉实脸色有些难看,随后说:“这就是ne。这不就是ne在窄楼中做的事情吗?”
谁去往哪个噩梦——谁又来扮演哪个噩梦主人。这就是ne在窄楼中做的一切。它就是那个游戏设定中的,管理者。
沈云聚用一种做梦一样的飘忽语气说:“所以,ne本身,也是这个游戏设定中的一员?它并不只是高高在上的游戏主脑,而同样也是这个游戏设定的……npc?它也是窄楼的一员?”
牧嘉实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一个问题:“ne会有噩梦吗?”
他看了看周围同伴的脸色,猜测自己的脸色也同样如此。
不过就是一次无聊中的聊天罢了,他们却仿佛探知了什么令人恐慌与震惊的东西。
牧嘉实并不指望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他还是喃喃说:“ne……它也可以,算是窄楼居民,对吧?它是这个游戏设定好的一个角色,一个npc。那么它,会有什么噩梦呢?”
如果ne也算是一位窄楼居民,那么它肯定是会拥有着自己的噩梦的,对吧?
那它的噩梦会是什么呢?
牧嘉实几乎下意识看向了窗外的灰雾。
当他还在徐北尽的噩梦中的时候,他曾经开玩笑地想,这片笼罩在窄楼周围的灰雾,其中崩溃的人类、崩溃的噩梦,不就像是数量庞大的垃圾数据吗?
对于ne这名人工智能来说,恐怕也是让它十分头疼的事情,说不定都已经是它的噩梦了。
ne的噩梦。
而拥有灰雾作为噩梦的徐北尽……他又会是谁?
在这个小屋子里聚齐的人们,陷入了一阵窒息般的平静之中。
在这个时候,徐北尽才刚刚踏入窄楼的顶层——终于。他当然不会知道任务者们以及一些窄楼居民,对自己身份的猜测。
即便他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他只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和格外焦虑,但是又不得不将所有这些情绪全部隐藏起来的心态,观察着窄楼的顶层。
窄楼顶层会是什么样子?
徐北尽的记忆中有一些画面,仅仅只是一些。那都是些凌乱的、破碎的记忆,就像是人在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随意的一瞥。
他曾经来过这里。
不,应该说,他曾经也属于这里。
这是完全、彻底的空旷与冷清。这里没有任何人。有传闻说任务者来到窄楼顶层,就可以离开窄楼。但是显然,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但是这里也的确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就站在那儿。
当它闭着眼睛,那么看起来还真的挺像是一个人,可当它睁开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不断闪烁着的数字与字母,昭示着它并非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它只是使用着这个如同人类一般的外壳。
这个外壳的容貌与徐北尽有几分相似。
徐北尽静静地看着它,目光中的厌恶、反感和复杂一闪而过。他没有开口,与这个「人」僵持着。
最终,还是对方先说话。
“我知道你来到这里的目的。”
徐北尽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当他看到这家伙的时候,一种不可避免的厌恶就升了起来。
那是一种本能,来自于——来自于,曾经几近于死亡的恐惧。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想到了还在窄楼边界中的林檎,想到了窄楼中正在等待着他的任务者们,想到了更多的,正期待着终极噩梦的任务者与窄楼居民。
于是他终于开口:“ne。”
这就是ne。管理着这个游戏的,人工智能。窄楼的主脑。
它看起来还真挺像是一个人类的。
起码,当它如同一个人类一般,缓缓地朝徐北尽走过来的时候,的确如此。
但是它僵硬的动作,以及关节处毫不灵活的扭动,都显示出它其实很少如同一个人类一般活动。
徐北尽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更加和缓的话题:“我没想到你会使用人类的外表。”
“我观察着人类。”ne说,“我总是看着他们——你们。”
他指正了自己。
徐北尽沉默片刻。
然后他再也无法忍受与ne拉家常的气氛了。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空旷的、寂静的,充满了暖白色光芒但是什么都没有的,窄楼顶层。
徐北尽说:“我们进入正题吧。既然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段时间我也观察着你,还有……”ne自顾自地说着,“正在边界中的,你的……”
它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明白这种关系在人类语言中合适的定义是什么。
徐北尽盯着ne。
最终,ne说:“恋人?”
徐北尽陡然冷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人类的情感感兴趣了。”
ne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它最终放弃了。
这种迟疑的状态可不适合一个人工智能。
徐北尽再一次确认,ne的确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可是,什么东西能改变一个人工智能?
徐北尽注视着ne。那张与他自己有些许相似的面孔,让他感到了些许的愤怒与厌恶。
但是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告诫自己,你站在这儿,不是为了和这个该死的人工智能发脾气。你是为了拯救——拯救林檎,还有那些人类。
所以即便心中情绪沸腾,种种思绪都漫溢了出来,但是徐北尽仍旧面无表情,用一种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冷静,静默地等待着ne的回答。
他想他已经压抑、沉默了许久,而仅仅只是现在这么一会儿功夫,也不是什么难捱的事情。
尽管他牙齿紧咬、呼吸沉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深切痛苦。
但是他想,林檎在等他。在那个黑暗、封闭、可怕的地方,等着他。
而ne的电子眼也静静地看着他。
那本来应该是一双形状优美、漂亮的眼睛。看得出来ne即便是在构造自己的人类躯壳的时候,也下意识参考了人类的审美。
但是那漆黑的双眼中不断闪过的,如同乱码一般的数据破坏了这种美感,反而会令人产生一种恐惧。它不是人类,但是它偏偏使用着人类的外表。
恐怖谷。
徐北尽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半掩下眼睛,露出些许的倦怠。
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就好像想要握住一罐饮料或者其他什么——林檎的手,他想。
但是什么都没有。仅有窄楼顶层冰冷的空气,还有来自于ne身上,那种几乎凝结起来的无机质的冷漠。
ne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帮助人类。”
徐北尽叹了一口气,他说:“我是一个人类。”
“你并不是。”
“起码我自己这样认为。”徐北尽抬起了眼睛,“比起人工智能,我对人类的身份更加有代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