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王守仁在无相寺体会到“无相”的境界,天已经放晴了。从无相寺向南仰望,山峰如画。柯崧林督促着,说无限风光在高峰。王守仁和柯崧林等人离开了无相寺,开始了真正的九华之旅。
蓬头道士 论道说法
第一站是李白祠堂,这里是王守仁攀登九华山的最初目的地。李白祠堂又叫太白书堂。如今的李白祠堂,没有读书人,没有诗人,甚至没有哪怕一个人为前贤看守祠堂。没有谁为这位诗仙,为这位谪仙,上几炷香。三间祠堂已经破败,屋前的竹林自然蔓延,已经遮掩住了路径,一块宋代所立的石碑,上面布满了青苔。王守仁心里无限感慨,随口吟诵道:“千古人豪去,一方石碑残。青苔掩旧迹,溪水唐歌传。”
屋前有两棵粗大的银杏树,王守仁围绕着其中一棵转着圈子,他打量着,端详着,试图在其中寻到自己的一些灵感。王守仁与柯崧林在屋前祭拜李白并上香。
李白祠堂在九华街上。有道人见王守仁给诗人上香,马上赶过来做导游。
道人介绍道:“这是李太白亲手种下的银杏树,七八百年了。那是李太白用过的水井。李太白也是我们道中人,是位居士,自号青莲居士。”
王守仁感慨道:“千年银杏,百年人生。万年的流水,永恒的诗名。人没诗还在,人空诗不空。”
柯崧林也感慨道:“王先生,李太白生前辉煌几十年,美名身后传了几百年。真如先生说的人空诗不空。”
道人接口道:“像这棵银杏树上的白果叶,入药的话,药性平,入肺经。这个药性看得见吗?虽然看不见,它又确实存在。这叶是空还是不空?”
空空空!王守仁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个空字。伟大的李白确实是空掉了,流传下来的只有他伟大的诗歌和英名。自己呢?几十年后也一定会空掉的。人过留名!自己将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呢?自己有什么可以传之后世呢?诗歌吗?就凭那首《坠马行》?就凭那篇《大伾山赋》?就凭在无相寺那三首流水账似的日记体诗歌?就凭金山寺那两首幼稚的牙牙学语?与李白相比,这些简直微不足道。自己难道就像李白祠堂庭院里那一丛丛蒿草,春生秋死,贱如蝼蚁,速生速朽,无声无臭,虽然与世无争,可是又于世何补呢?这不等于生也没有生,空来人世一场吗?爹娘生自己干什么呢?朝廷授予自己进士和官职干什么呢?自己愿意无所作为吗?自己熟读兵书,一心报国,不是一直在时刻准备着吗?国家不是不需要自己这样的仁人志士,几年来,边境没有一个月的安定,和自己兄弟姐妹一样的男男女女,每时每刻都处在鞑靼铁骑践踏的危险中,靠那些爵七代爵八代的统帅来领兵保护吗?就凭自己在京师武学会讲课时接触的那些世袭将领,由他们带兵打仗,边境不危险才是怪事呢。将帅不会领兵,兵就能打仗吗?这两年自己在刑部,可是清楚这些兵的来历,不是抓派的壮丁,就是流放的罪犯。唉!自己一肚子谋略,每天跃跃欲试,可就是有劲使不上。罢罢罢!学李白,山中读书;学禅家二祖慧可,山中修道。有了道,像释迦牟尼佛一样传道,拯救这些需要拯救的人吧。谁是需要拯救的人呢?眼下自己就是一个。也许,自己在九华山中高卧,能够卧来三顾茅庐的刘玄德。
学道修道?自己一向自认聪明,为什么一直破解不了性空法师所说的“空”的谜底?
以后的几天,“空”字一直压在王守仁的心头。
王守仁和柯崧林入住了李白祠堂附近的化城寺。
王守仁和柯崧林首先拜谒了金地藏肉身灵塔。柯崧林说:“王先生,李太白人没了,诗歌传了几百年;这位金地藏,人没了,肉身几百年后还在被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王守仁说道:“听说是肉身舍利。只有得道的高僧大德才能有。我觉得呢,佛家圣贤留下来肉身舍利,给大家做见证,增加学道的信心;儒家圣贤留下来‘四书五经’,应该是我们儒家的舍利。”
二人来到南边的小天台,西望云海,只见白云团团,山峰隐约,气象万千,王守仁随口吟诵道:“白云片片耕石田,渡船艘艘破雾海。石猿虔诚坐听经,白鹤安详立参禅。”
柯崧林气喘吁吁地说:“王先生,听你这么一吟诵,我也有了这个感觉,这大山一座座山峰,一片片石林,甚至包括一棵棵树木,都好像一个个僧人在听经念佛。真是处处有禅呀!”
王守仁若有所悟地说:“直木,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感觉到这几天来,心里清静多了,连大山也变安静了,变得空旷了。”
柯崧林道:“今天我们攀登的小天台,已经美不胜收。明天我们要攀登的大天台,听说是:白云脚下踩,北眺长江如练,南望黄山巍峨。”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和柯崧林攀爬天台峰。二人赶在中午时分到达天台,因为疲劳,因为筋疲力尽,脑子已经罢工了,懒得思考了。疲劳着,想兴奋兴奋不起来,心里波澜不惊,不静而静。山高我为峰,一览众山小。天安地静,一片安详。脚下,人与山连为一体;远处,天与地结为一家。天静地静人心静,天人合一!
王守仁缓过来精神,开始欣赏天高地远的美景,并随口吟诵道:“峰下云万重,坡上桃千树。终岁无人来,惟许山僧住。”
天台峰峰顶有座地藏寺,佛寺中借住着位道士,姓蔡,道号纯阳。蔡纯阳不绾发髻,不戴道冠,霜染白发;蔡道士面色白净,唇红齿白,面相也就六十出头,实际上老先生已经八十开外。蔡纯阳正在院中散步。
王守仁意外在寺院里碰到道士蔡纯阳,一见之下,他心中竟生起了惊喜。爷爷竹轩翁一生信奉道学,高祖遁石翁和五世祖广东参议王纲都是道教的忠实信徒,不知道是不是家传血缘,王守仁自己骨子里同样喜欢道学。前几天性空法师给的哑谜,到现在自己还没有猜透,是不是与佛无缘?现在还说不定。东方不亮西方亮,和尚处弄不明白,在道士这里说不定可以豁然开朗。蔡纯阳的仙风道骨令王守仁肃然起敬,见到了蔡纯阳,王守仁不由得想到了爷爷竹轩翁,想到了竹轩翁的爷爷遁石翁和遁石翁的爷爷参议王纲。让人生生世世、历尽千辛万苦、锲而不舍、从来没有灰心泄气、永远没有停止脚步追求的“道”,说不定就藏在这九华山顶。今天见到这位道士,说不定是自己机缘到了。为了道,禅宗二祖慧可师父可以快刀断臂;为了道,儒家前贤杨时可以雪埋脚脖站半天,王守仁不想错过机会,于是他迎着蔡纯阳,行九十度的鞠躬礼,之后直起身子说道:“余姚王守仁请道长指教学道路径!”
蔡纯阳走近王守仁,说道:“贫道蔡纯阳。这位小友,道不在山高,登山有路,求道无门;道不在空门,不在参禅打坐,道在日常。”蔡纯阳说完,径自走开,绕过大殿,进了后堂。王守仁思忖,是不是自己礼节不周到,或者道法神圣,老道不愿意轻易授人,于是他让柯崧林和两个随从在殿外等候,自己跟着蔡纯阳进了后堂。四下无人,王守仁放下官老爷的矜持,双膝跪地,一跪三叩首,口诵:“无量天尊!恭请道长指教。”
蔡纯阳道:“贫道方外野人,不受人间重礼。小友起来说话。你想知道什么?”
王守仁站到一侧,垂手而立,态度像中进士后在金銮殿面圣一样,小心地开口道:“在山下无相寺,有两个疑问,一是对‘诸相无相’,晚生不甚明白;二是对‘性空’,不知道根底。”
蔡纯阳缓缓说道:“诸相无相,是《道德经》中的‘大象无形’。性空,是道家的‘清虚’。这都是需要实证功夫的。听说无益,要真做。”
王守仁不解道:“如何真做呢?”
蔡纯阳说:“小友一定去过了山下的太白堂。李太白也是我们道家前辈。单名一个白字,还嫌不够,又要字太白。‘太’字你一定知道了,‘大’字多一点儿,是至高无上,至高无上的白,白到极致了。道家说道有三个化身,即玉清、上清和太清。李太白的‘白’字,和三清的‘清’字,都是说心上功夫,要做到心底洁白无瑕,做到心底清净无染。这是他们佛家说的‘性空’,是你们儒家说的‘仁’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王守仁问道:“做到这个‘清’,就是得道吗?”
蔡纯阳说:“做到这个很难的。儒家讲究《大学》:‘止、定、静、安、虑、得。’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要一步一个阶梯。一学道,二明道,三修道,四证道,五行道,最后得道。”
王守仁问:“‘性空’在哪一个阶层呢?”
蔡纯阳说:“第二阶层,开智慧了,明了道。明白了才好修道。各人机缘不同,次序也不全一样。有的人蜗牛上山,一步一个脚印;有人大鹏飞天,一了百了。”
王守仁问:“我也可以像李太白一样,舍弃红尘,入山修道,我,我……”王守仁没有想到妥当的词语。
蔡纯阳说:“出家人施礼,五体投地,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小友你俗缘未了,宿根未断,一直放不下来心上的官相,礼仪虽然隆重,官味一直深重,虽然放下了身段,心中依然没有放下。不过,这也有好处。要明白,天上没有无功无德的神仙,地上没有无功无德的圣贤。我们道家讲究,学道之前,先做八百善事,再立三千功德。这是学道、学佛、学仁的基础。你身在人世,有官有学,有做善事立功德的便利条件。心诚则灵,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好了!天上有道,脚下照样有道。只要有意,只要无心,处处皆道。无量天尊!”蔡纯阳说完,自顾自转身离开了。
王守仁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仔细一想,又是一头雾水。今天辛苦半天,腰酸腿疼,爬上了天台,脚踩白云,伸手好像可以抓住天的尾巴。可是听蔡纯阳今天一说,自己这才到哪儿呀?嗯,对了,蔡道长好像也说过,有的人一步登天,一了百了。哪里有这样的异人?能传授这个一了百了的神奇妙法呢?
峭壁野洞 世外异人
天上神仙府,皆住云霄殿。九华山七十二峰,峰峰云海缭绕,雾海缥缈,一切皆在若隐若现中,王守仁想这白云深处,说不定哪座峰头就真藏着口吐莲的奇妙神仙。王守仁和柯崧林晚上以化城寺为据点,白天便在七十二峰中寻找,坚持不懈地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们找到了,神仙既不在西天台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也不在南天台七仙女的歌舞晚会上,而是近在咫尺,就在化城寺所在的九华盆地东侧的东峰山崖间,在悬崖峭壁下的一个窄狭的野洞内。
王守仁和柯崧林在消息灵通僧人的指点下,直接从西坡爬山,披荆斩棘,没路踩路,吃尽了苦头,终于攀爬到了东崖的崖顶。
东峰坐北朝南,南北走向,像一艘破浪而出的航船,又像一条作势腾空欲飞的苍龙,龙首是一块硕大的平面石头,也许正是因为这块巨大石头,这条苍龙才一直没有飞走。王守仁和柯崧林挺立石崖上,面南而站,好像骑在了龙头上,举目四望,向上,苍穹深邃无际;向南向左向右,千峰万峦,黛色苍茫;向下,壁立千仞,好像无底深渊。柯崧林两股战战,对王守仁说:“我简直不敢往下看。听僧人说,当年朝鲜王子金乔觉,来到九华山,就是在这里打坐,一坐十七年。”
王守仁听着柯崧林的话,心里琢磨着:打坐为了求静,金乔觉倒是奇了怪了,求静不在静中求,偏偏来这惊涛骇浪中,平地一点小风,到了高处,就变成了松涛似海潮,哪怕打个盹儿,都可能栽下万丈深坑。真是奇人啊!
柯崧林因为恐高,已经蹲下坐到了石台上。王守仁因为疲劳,也顺势坐到石台上喘口气。只听柯崧林说:“这个石台好像神仙们的棋盘。”
王守仁觉得也是,这座没有棋子的棋盘,这盘没有棋子的对弈,好像已经静静地被演绎了几千年几万年,正由于它的沉静,一盘棋已经无声地笑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喧嚣吵闹。王守仁随口吟诵道:“却怀当年刘项事,不及山中一局棋。”
柯崧林说:“我们脚下茂林深深,风起云涌,松涛阵阵,好像雄兵百万。只是这崖头上,除了神仙,人迹罕至。王先生,神仙真能不吃不喝吗?”
王守仁回答道:“听山下僧人说,这位神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是神仙?就是他能做一般人做不到的。我们现在找神仙去。”
山下僧人介绍,神仙洞就在东崖西侧的峭壁间。柯崧林安排一直跟从的家童,腰拴长绳,缒下山坡,寻找洞口。
找到了。洞口离崖顶不远,掩映在一丛乔木后。因为太陡峭,王守仁腰拴绳子,缒降到洞口。洞口很窄,左右比人身稍宽,上下比人高出有两头的空间,纵深不到一丈。王守仁很惊奇,说是一个鸟巢,有些夸张,说是一个老虎洞,倒很贴切,不过也仅仅供一只老虎栖息。真是异人!洞穴的狭窄,更激发了王守仁心中的惊奇和敬重。
洞内,的确安坐一位异人,说是僧人,他却蓄着满头黑发,黑发自然地蓬乱着;说是道士,衣服却是圆领的僧袍。山下引路者说这是位僧人。春寒料峭,高山之巅,高处不胜寒,但是僧人仅仅身着一袭夏季单衣,就坐在薄薄的枯黄的干草堆上。这个干草堆,让王守仁想起了余姚老家孵蛋的母鸡。僧人面西而坐。在闭目养神?在静坐参禅?入定了吗?是浅定还是楞严大定?王守仁一时看不出来僧人的年龄。僧人面色黑红,面颊瘦削,面无表情,有些肃穆,像一座石雕,神色寂静得像千万年的深潭,说是一潭死水,说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不是这样!他身上散发着、笼罩着,虽然看不见,却又能真实感觉得到的祥和的一丝淡淡的生机和若有若无的檀香香味。午后的阳光,洒在洞口,为这洞添上些微的暖意。
王守仁静静地跪在洞口,磕了三个头,发现僧人没有任何反应,只得开口轻声自报家门道:“余姚王守仁向法师顶礼!”僧人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王守仁刚才怕惊扰了僧人,现在只好再大些声音,说道:“余姚王守仁向和尚至诚顶礼!”僧人仍然无动于衷。
王守仁在寺院十几天,了解了些僧家的规矩。处在大定中的修行人,已经停止了呼吸,断掉了耳朵的听觉。要喊醒大定中的修行人,最好的办法是击磬相唤,或者自己入大定,定中相唤。荒山野岭,哪里找铜磬?王守仁自己功夫尚浅,浅定还做不到出入自由呢,更别提大定了。叫醒入定僧人的方法不当,有可能把修行人惊出个神经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办法,王守仁只好蹲着身子往前移动。前几天蔡纯阳道长说自己礼虽隆重,但是官相太重。之后王守仁深入学习了佛家礼仪,知道最高的礼仪是顶礼佛的两只脚。王守仁考虑,佛家这样做的目的,或者是自卑自贱,或者是佛的脚有什么蹊跷之处。再说人的脚心也的确是很敏感的。于是王守仁盘腿坐在僧人前面,用手轻轻地摩挲僧人的脚心,手法时轻时重。过了有一刻钟,僧人终于出定了。王守仁发现,僧人一睁眼,目光如炬。僧人问道:“山路危险,你咋上来的?”僧人发声清脆,如钟磬,吐字清越,如银铃。
王守仁起身要再次行跪拜之礼,僧人开口道:“不必拘礼!”王守仁觉得这四个字中似乎蕴含着一股力量,它在无形中按压着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身如千斤重,想起也起不来。于是他只好坐着不动,小心翼翼地请教道:“晚生余姚王守仁,恭请大师赐教学道最上乘功法。”
僧人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到山顶是不是要从山脚处上来?”
王守仁知道僧人的意思,他说:“千万条路,总有最近的路吧?”
僧人仍然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山跑死马。看着近就一定近吗?”
王守仁这十几天心里一直在琢磨无相寺性空法师说过的“性空”,他琢磨不透。听蔡纯阳道长说,性空意味着明道和见道,意味着开了智慧,看来学道修道,这个“性空”很关键,自己没有从性空法师那里弄明白,没有从蔡道长那里弄明白,今天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山洞异僧不会再让自己失望了吧,于是他又问:“晚生对‘性空’二字一直不明白,一直‘照’不见这个空。请法师赐教。”
山洞异僧面无表情地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求空也是空。你能空吗?你能舍身出家吗?你能抛弃父母妻子吗?你能舍弃官位富贵吗?”
剃光头当和尚?王守仁还真没有想过。不说别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娶妻十多年,竟然还没有一男半女,如果现在出家,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这是其一;匡扶社稷、经纬天下的鸿鹄之志,到现在丝毫没有落到实处,自己岂能甘愿躲进深山,深藏自己的志向?过去,隐居深山的念头也会时不时地浮现在自己脑海里,但那也只是对世道失意的一时赌气罢了。在九华山十几天的经历中,隐居深山的念头受李白的影响,有些加剧,那也不过是为了读书学道。读书学道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自身的解脱,那他王守仁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别说成圣成贤,连个君子也算不上。圣贤是什么?为大家考虑,帮大家解脱。自己能连慈爱的老奶奶也不管不顾,抛下妻与家人,以及放弃辛辛苦苦才追求到手的功名禄位?王守仁摇了摇头。
山洞异僧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既然空不掉,就不要纠缠这个空。《心经》‘照见五蕴皆空’,那是出家人的追求和操守。你为官为学,身在红尘,何必荒废自家的田,操心别人家的地呢!西方有圣人,东方有圣人,佛家有方法,儒家有门径。佛家有《心经》,短小精悍,二百六十字;儒家有《识仁篇》,二百四十一字,一样短小精悍、字字精华。”
王守仁不解地问道:“您是说程明道的《识仁篇》?”
山洞异僧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儒家两个好秀才,一对师徒,一是周濂溪,一是程明道。”
王守仁下意识地吟诵起了《识仁篇》:“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王守仁一口气背诵完《识仁篇》,静候山洞异僧的指教。只听山洞异僧说道:“‘识仁’两个字中的‘识’,就是你刚才说的‘照见’;‘浑然与物同体’,是道家的天人合一,是佛家的性空。这个不是能说得出来的,也不是能听得明白的,这需要亲身体验。这《识仁篇》是儒家的宝贝。放着自家的好东西不好好体认,你就是托着金饭碗要饭。好东西,因为司空见惯,往往被人熟视无睹。譬如空气和水,人们一刻也离不了,金贵不金贵?可是你见有谁真的珍惜它们。道也是一样,没有谁离开过它,它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可是有谁真知道它呢?《识仁篇》短短的二百四十一个字,境界和方法,说得清清楚楚,境界就是‘浑然与物同体’,方法两个字,一个‘诚’字,一个‘敬’字,归结到一起,还是一个‘诚’字。‘至诚如神’,真正‘至诚’了,就成神仙了。你以为枯坐空山,就是学道吗?你再背诵一下《定性书》。”
王守仁乖乖地吟诵起《定性书》:“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不等王守仁背诵完,山洞异僧等王守仁中间换气停顿时,说道:“你看看,程明道说得多清楚,‘动亦定’。不要一说到静,就以为非要打坐不可,一说静,就非要往山里跑。不过打坐总是基础。佛家、道家,包括你们儒家,都离不开打坐,只是不要死板执着。”
不要说在动中求静,即便寻常打坐,王守仁也很难进入真正的静,多数时候他是思绪纷飞的,于是,他又请教道:“怎么才能做到不浮想联翩,做到无念呢?”
山洞异僧面无表情地说道:“佛家的‘法轮常转’,就像儒家的‘生生不息’,像人的呼吸一样,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敢停止吗?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死了;一刹那,法轮不转,天地失序,日月错位。说无念,只有死人才无念。念有妄念,有正念。正念相续,就是‘诚’,好好体会一个‘诚’字。《周易》说‘至诚不息’,真正做到了‘诚’,自然是‘浑然与物同体’,自然就到了‘仁’的境界,自然而然天人合一,自然而然道德在身。好了,道不是求来的,道不是急来的,功夫到时,瓜熟蒂落。天色已晚,多说何益!请就此下山吧。”
王守仁恋恋不舍地辞别山洞异僧,回到了化城寺。
王守仁喜欢九华山中的静谧气氛,更喜欢山洞异僧所在山洞中那种安详和馨香,那种安详和馨香能够浸润全身上下内外三万六千个毛孔,令人陶醉,令人上瘾。第二天,王守仁和柯崧林,着了迷似的再上东崖,要再次探望山洞异僧。结果,洞在人去,杳如黄鹤。
王守仁和柯崧林一阵叹息。柯崧林说:“这座地藏洞是当年金乔觉得道的道场,不知道是人杰还是地灵,如果是人杰的原因,金乔觉为什么不远万里,从朝鲜跑到这个小山洞来打坐,如果是地灵的因素,我们不妨也在这里打打坐,沾沾灵气。”
王守仁遗憾地说:“异人却说家常话。和尚不说《心经》却说《识仁篇》,真是异人!管它是地灵还是人杰,我们就在这里打坐,承接天地灵气。”
两个人端坐崖头,打起坐来。
王守仁身在崖头,心却在周游九华山七十二座峰头:一个小小的、与九华街近在咫尺的地藏洞,竟然藏着一位异人,那些人迹罕至的、远在天边的、数不清的山崖、石缝、峭壁,一定会别有洞天,一定会是一个又一个蓬莱洞府,那里会不会藏着安定周朝八百年天下的白胡子老头姜太公?会不会藏着辅助刘玄德父子、手摇鹅毛扇的诸葛亮?会不会藏着为民间采药治病的药王孙思邈……那可说不定!王守仁思绪澎湃,心头升起一股遏制不住的抒情冲动,于是大喊一声:“笔墨侍候!”一篇气势磅礴的《九华山赋》在东崖山顶金地藏成道石上一气呵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