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宛委山中 阳明洞天
劳累致病,需要静养。王守仁在九华山一个多月的生活提醒他,静养莫过于山中。王守仁递申请,请病假,要求能回浙江老家养病。
王守仁父亲有了功名,走出了余姚县城,但从未忘本。他后来在府城绍兴西北角的光相桥东里买下了新的府邸。绍兴府城里坐落着山阴和会稽两座县城,两个县城以一条南北走向的府河为界,府河以东是会稽县,以西是山阴县。
王守仁弘治十五年八月回到绍兴,在考察选择静养地点时遇到了山阴文人王文辕,通过王文辕结识了专心读书修道不求官职的许璋。王文辕学问好,但身子骨一直不好,他认为当官没有救命要紧,就没有用心思考功名。王文辕家住山阴县城,以教学糊口,每年往返于绍兴城和会稽山之间,像大雁一样规律,规律是天热进山,天冷回城。王文辕熟悉会稽山,他和许璋陪着王守仁入山踏访,选择风水好的静养地方。
会稽名山 人天圣地
出绍兴城东南十来里地远,是著名的会稽山。一大早,王守仁、王文辕和许璋三人一起启程进山考察。
路上,王守仁打量着两位同伴,都是读书人,都是瘦竹竿似的身材,王文辕是高竹竿,许璋是矮竹竿,竹竿与竹竿也不一样,王文辕竹竿身材有些柔弱无骨,好像一脑袋沉甸甸的学问把身子压得有些弯,压得他的步履也有些沉重;许璋竹竿身材尽管矮,却挺拔向上,整个人有一股向上之气,他的步履轻快。从气势上看,矮竹竿的许璋要比高竹竿的王文辕高大挺拔。两根竹竿气质也大不一样,王文辕面色既斯文又清寂,像中秋月下无风无雨时候柔弱文静的湘妃竹;许璋面相纯朴,像个山野之人,纯朴和山野中带着一股灵气,像初春时节节节拔高、朝气蓬勃的翠绿修竹。
王文辕向王守仁介绍着许璋,语调慢条斯理:“伯安,这位半圭兄可不简单,上虞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中通阴阳八卦和奇门遁甲。广东大儒陈白沙在世时,半圭兄曾经去岭南拜师学艺。他去岭南是我在家为他设的酒席饯的行。”许璋字半圭,王文辕字司舆。
许璋轻笑道:“司舆,刑官大老爷面前说不得大话,小心吹牛成了证据。司舆有些过誉,区区天文地理略通一二,八卦遁甲初识皮毛。早年的确去岭南拜访过陈白沙先生。听说前年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得过他的学问,却没有当面给他老人家磕头,有失弟子礼节。也愧对了司舆那顿送行酒饭。”
王文辕慢条斯理地劝慰道:“半圭兄,不必太过自责。既然得了先生学问,一顿送行酒饭就不算白费。在他跟前磕头跟万里之外磕头并无差别,只要心诚,心意到了,白沙先生必然不介意。”
王守仁劝慰着许璋,道:“这位白沙先生,与江西广信娄一斋先生是同门师兄弟。明师不得见,确是我的大憾事。半圭兄,你得到了白沙先生什么学问?”
许璋说:“我往岭南去,路过湖广嘉鱼,拜访了陈白沙的学生李承箕。李先生人称大厓先生,自号大厓居士,成化二十二年举人,无意仕途,也不再去参加会试,隐居山里,读书修道。大厓先生曾亲聆白沙先生教诲,他向我讲述了白沙先生的学问根底。白沙先生早年在江西吴与弼先生门下求学,一无所获,最后回家闭门读书,闷坐十年不下楼,从静中得到了学问。归结为四个字,‘静坐观心’。白沙先生不赞成读死书。”
王守仁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自己正是因为死读书才累出了咯血的毛病。
王文辕看到王守仁点头,就接着许璋的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经典往往言简意赅,倒是后人的注疏往往是越扯越远,一不小心,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一不考功名,二不求为官,我何必死守着什么《朱子集注》,听他私解圣经。洋洋洒洒几十卷,风行天下,贻害四方。”
王守仁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不便发言。这是庙堂上钦定的,对与不对,在权力不在道理。
许璋见王守仁点头,快活地笑道:“山野之人,说话心直口快,毫无遮拦,不要见怪。读死书不如静坐,死读书不如静坐。静坐观心,这是陈白沙的真传学问。山中静坐,得风水护持,其妙无穷,其乐无穷,妙不可言,乐不可说。夫子说‘予欲无言’,佛说‘不可思议’,老君说‘道可道,非常道’。”
王文辕慢条斯理地说:“伯安,半圭兄深得其中密意。我们时常在山中静坐,真是其乐融融,天地皆忘,哪来的名利!哪来的烦恼!”
这句话坚定了王守仁打坐养病的决心,原来他只是打算到山中静养,多喝山泉净水,多呼吸山间清风,多听听百灵唱歌,白云相伴,野鹿为客。现在有了主题思想:静坐观心,修身养性。王守仁对此行心里充满了渴盼。
小船来到了会稽山下。
王守仁兴致盎然地问道:“半圭兄、司舆兄,听说这会稽山地气很灵,仙踪圣迹,历代多有呀!”
许璋说:“会稽山在仙界和人间都是大名鼎鼎,既有仙踪又有圣迹。老祖宗轩辕氏一辈子南征北战,考察山水,拜访仙界,存问民间,乐得个国泰民安,最后把一生的悟道心得制作成黄金书简,存放在了会稽山的石缝里。一心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圣人大禹,在会稽山大会诸侯,共商治水大策,因为治水功劳,大禹荣登天下九五之尊,最后落脚在了我们会稽山。尧、舜、禹三圣,代代心传的悟道口诀,在大禹身后传到了哪里呢?一代雄主秦始皇,为了万世国祚,不远万里,从西北辛苦跋涉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寻轩辕氏埋藏的金简和大禹身后的心传。为什么这些圣人不远千万里,都要来我们会稽山寻圣呢?这个秘密,与会稽山的地理有关。中国地势,西北高东南低,水性如德,就下谦下;水的灵气如智慧,涓涓于西,汇成于东;水势如财,发端于西北,成就于东南。要治水,大禹不像他父亲,死脑筋,一味地围追堵截,最后把自己的小命也堵丢了。大禹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大禹一路疏导,最终在会稽山,一统天下,成就了千秋大业和万世功名。”
在三人站的地方,能看见大禹陵,王文辕扯了一下许璋的衣袖,对王守仁说:“今天我们目标明确,时间紧,对大禹圣人心里致敬即可,改日再专程行礼。我们得赶紧去宛委山,到神仙洞天去,先帮你选定神仙府。半圭兄,你这位半仙,给伯安继续开讲吧,介绍介绍会稽山的各路神仙,省得伯安将来见了面不认识。”
许璋说:“说到神仙,会稽山天柱峰,是东南的天柱。话说天下道家各路神仙,被玉皇大帝分封在各地,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我们会稽山属于第十一小洞天,号阳明洞天。为什么号阳明呢?哈哈!这个是很有讲究的。功夫到了家,纯阳之体,身静心静,放大光明,洞彻天地。此为阳明。”
阳明两个字打动了王守仁的心,王守仁转身看许璋,发现许璋的眼睛发亮,脸上都泛着光彩,王守仁在心里琢磨,这难道就是阳明境界?九华山蔡纯阳道长的眼睛和肤色也是这样的明亮。王守仁观察,这个许璋看来是真有道在身,自己爬山深一脚浅一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文辕累得腰比早上更弯了,许璋呢,一直说笑着,没有一点疲劳的样子。
三个人来到了宛委山。宛委山是会稽山的一个支脉,在大禹陵东侧,东邻平水江,平水江的江水与绍兴护城河以及浙东运河是相通的。宛委山的西南坡有座龙王庙。许璋步履轻快,继续快言快语地介绍着:“这个山谷就是神仙地儿。这座龙王庙,也很有来历。黄帝时代,这里建有一座候神馆,顾名思义,是等候神仙的光临。到了唐代,改成了怀仙馆。大宋朝,有位张真人在此得道成仙。伯安、司舆,你们两位细心观察一下,这里仙气缭绕,名不虚传。”
王守仁静静地站着,巡视着周围的山石、树木。秋阳高照,向山谷洒下了万道金光,仿佛给山谷披上了一层明丽的璀璨的金纱,林间空气湿润、纯净。王守仁做了几个深呼吸,觉得空气的清新沁人心脾,有不可言状的舒适。淡淡的秋阳洒在脸上,温柔的清风轻抚着面颊。王守仁由衷地感叹道:“神仙洞天,果然名不虚传!”
许璋哈哈一笑说道:“甘蔗第一口,能有多甜!等你以后沉浸其中,坐上个初禅二禅天,得个清静无为,那才是真乐似神仙,给个状元也不换。你看,那就是传说中的阳明洞天。”
王守仁顺着许璋手指的方向看去,半山腰上,石壁之间,有一道大些的石缝,虽然不到一丈宽深,但比九华山地藏洞宽敞得太多了。石缝下面是一个平台。王守仁一看到石缝,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山洞异僧静坐入定的模样,一下有了去石洞静坐的急迫心情。
许璋仍在不知疲倦地介绍着:“伯安,那边是龙王庙,宋朝张真人在那里得道成仙;这边是龙王洞,你属龙,又姓王,千真万确龙王洞,日后没准是一位王真人。这里龙脉正旺,地气相宜。宛委山是一条石龙,东侧平水江是一条水龙,你是一条人龙,三龙治水。东方属苍龙,为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石龙、水龙和人龙,已经是三条龙了,这座洞不能朝向东方,否则就是四条龙,龙为大阳,四阳太旺,火热灼人。这座洞正好朝向西方,避开了东方太过旺盛的阳气。西方为白虎,龙为阳,虎为阴,洞朝西方,阴阳平衡。西方主肺,你咯血病症,病理是劳累,病机在肺经阻塞。从五行讲,西方属金,主清。正好清理清净你的肺部。怎么样?满意不满意?”许璋说完,自信地笑了,他像一位军师,已成竹在胸地为主帅制定出了万无一失的军事策略,只等主帅的命令了。
王守仁已经不由自主地神往这个神仙洞府了,他巴不得能马上坐进去,坐他个三天两夜,实实在在地体验一下许璋说的那个妙不可言。再听许璋这么说,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决定,就是这里了,哪儿也不再找了。龙王洞,我王守仁的神仙洞府,与圣人大禹为邻,说不定哪天就能得到三代圣人失传了的悟道心传,说不定哪天就无心插柳地得来黄帝埋藏的金简,说不定哪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真人会亲自来传授心法,说不定多年来苦苦寻觅的道法就在这个石洞里,说不定……王守仁决定先不管说不定的事,先把能说定的事定下来,于是他果断地说道:“半圭兄,司舆兄,静室养病,静坐观心,不选此洞,还要何处?这里,阳明洞天,就是我身心的皈依处。”
许璋笑说:“伯安,你这个选择太对了。不过呢,学道非一两天的事业,要做长期打算。这里最好石壁搭棚,洞外架屋。哪天我和司舆,还要来你这里叨扰,到时我们静坐学道,谈天说地,岂不美哉!”
王守仁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了静养静休的地方,又知遇了两位好朋友,好学友,好道友,也喜不自禁,高兴地笑着说:“真是快意!可惜手头没有美酒助兴。明日在下设宴,敬请光临,一为感谢,二为庆贺。半圭兄,就请你做小弟的指导老师;司舆兄,就请你做小弟的同修道友。小弟明天就安排修筑房屋,尽快入住。”
洞府开张 许璋讲学
阳明洞天开门迎客。主人自然是新晋升的阳明山人,另带一位家童,随时支应。神仙洞府倒像人间的书房,一张书桌兼琴台,笔墨纸砚,墙壁上挂着威宁伯所赠宝剑。书是少了些,仅有寥寥的几本《道德经》《南华经》《周易参同契》《黄帝阴符经》。洞府虽然简陋却不寒酸,倒显得既素雅又清静。
登门的贺客有许璋和王文辕。奏乐的三人小乐团,阳明山人抚琴兼主唱,许璋和王文辕伴唱,一曲《逍遥仙》陶醉了三个歌手兼听众。歌词唱道:
借问神仙何处有?樵夫遥指白云间。
可叹世人迷红尘,神仙岂止云霄殿。
山山水水皆蓬莱,家家户户炼金丹。
一日无事一日仙,身心清净赛神仙。
嫌弃嫦娥月宫冷,不恋王母蟠桃宴,
九天仙女下凡尘,痴情手把牛郎牵。
神仙思凡恋红尘,俗人却把天宫羡。
身在福中要惜福,安身立命享清闲。
这才是:
身正心清人中仙,心安理得逍遥仙。
热热闹闹的开场还是为了一个静。第一场静坐由许璋带班兼指导。虽然三兄弟,落座分长幼,许璋南向就座,王文辕和王守仁面北聆听,三个蒲团,围成了一个夫子传道的山中道场。
许璋身材小气势旺,蒲团上一坐,头正背直,全身有一股上扬之气。王文辕是个弱身,虽然努力想坐直,也许他自己已觉得坐得很直了,王守仁看了,还是觉得显下坠。王守仁是个病体,提着一股劲,要坐直,但在许璋看来,他却一直是往前倾着身子的。
许璋一直坐着,一言不发,他在闭目养神,他在感受着两位听众的气场。王文辕和王守仁一直努力静心,要洗耳恭听,都是想静却有些难静,主要是身子静不下来。王文辕腰里没劲,上下气无法贯通,所以坐在蒲团上不时地前后、左右扭动着身子。王守仁肺经不通,一直想咳嗽,一咳嗽震动,身子就要前后晃动。身子静不下来,心自然不能安静。
许璋闭着眼睛,感受着两位学生的躁动,脸上笑眯眯的。王文辕一直在忙着寻找和调整自己,试图舒适点儿,一直扭动着。王守仁咳嗽了几声,想早些听讲,早些结束,早些躺下,好放松放松,舒展舒展身子骨,于是他催促道:“讲呀,半圭兄。看样子,时间长了我和司舆兄坐不住。”
许璋快活地笑着说:“人坐不住,心一定会散乱。既然不能静,到哪里去观心。伯安,你身子坐不直,是中气不通。中气一通,就是浩然正气。浊气下沉,清气上扬,向上一冲,把你身子和头向上一带、一提,就自然而然头正身直了。司舆,你坐不住,上身和下身成了两家,腰是腰,就像《道德经》所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呢,得一以安。你这里上身和下身都没有团结成一家,哪里来的安生呢?啥时候,感觉不到腰的存在了,就是说没有腰了,这才是上下一身。静坐的目的呢,要全身成一,不仅上身和下身要成一,身心还要成一。最后人和天地都成了一团恍恍惚惚的清虚。那时候,一切就成了!”
王守仁想马上达到清虚,眼巴巴地看着许璋。王文辕一直坐不直,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带些烦躁地说:“半圭兄,别像个跑江湖卖大力丸的主儿了,卖啥关子,单刀直入,直接说方法。”
许璋哈哈笑了起来:“我先给你俩说一下境界,好让你们有个使劲的目标。要知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性急见不得真功夫。先讲一个学道的故事。”
两个人仍旧是坐不住。许璋看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说道:“没有个好身体,装不下道这门学问。没有个好态度,你也接受不了好的方法。算了,不能坐不勉强,静坐不在时间长短,关键在境界。你们可以坐到凳子上。”
王文辕和王守仁两个人起身坐到了凳子上,脸上马上有了笑容。
许璋一直端坐在蒲团上,快活地笑着说道:“从蒲团上改到坐凳子上,稍微解放了一下盘着的双腿,就让你们舒服得喜笑颜开,等你们体会到将来功夫成熟时身心解放的那种开心,那种心怒放的喜悦,你们会嘲笑自己现在的这种喜悦。还愿意听故事吗?”
王文辕慢条斯理笑着说:“将来的喜悦留待将来体会,现在能舒展一下腰身,且享受一下暂且的舒适吧。已经舒服了,许兄但讲无妨。”
王守仁爬山不怕辛苦,学道更不惧约束,他心里信服许璋,请求道:“半圭兄,讲学是圣贤事业,岂可随随便便儿戏说笑。只要故事有益于学道,我们洗耳恭听。”
许璋哈哈笑着说:“伯安,这个故事当然有益。我起程前往岭南学道时,司舆给我写诗送行,其中有两句叫‘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我们就说一下黄石公的故事。黄石公是汉代功臣谋士张良的传法老师。人们常说,明师难遇,其实,高徒同样难求。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张良得遇明师,就是黄石公主动找来的。两位还有兴趣和耐心听没有?”
王文辕和王守仁都知道这个故事,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听故事的兴趣,王文辕对听不听故事无所谓,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意思是,听是五八不听照样是四十;王守仁一心学道,他曾经受过辛得理先生和娄一斋先生各自三天的磨性训练,没有兴趣却有耐心,就像读诵经典一样,每读一次就有一次新的收获,重读一次就多一次提醒,不至于麻痹麻木,于是郑重地请求道:“半圭兄,请耐心讲述,我们耐心听受。”
许璋笑着说:“看来,这故事司舆的耳朵是听出了老茧,你就陪伯安再听一次吧。”王文辕再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许璋继续讲了:“故事名字叫《黄石公三试汉张良》。话说秦末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易经》上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有这么一位大德得道之人,号黄石。有道之人不忍心天下万民受苦,怎么办呢?像姜太公一样,亲自上阵,辅助雄主,收拾河山?这好像违背清静无为的道家操守,这是其一。主要是没有出现周文王那样的有道君子,那汉刘邦,不过一个街头混混,一个不讲信义的无赖流氓;而楚项羽,不过一介武夫,徒有蛮力罢了。黄石公自觉兰草不入鱼市,不想惹一身腥臭。收徒传法是一个好办法。找个什么样的徒弟呢?至少得有雄心,愿意为天下人出头担当;还要诚心诚意,如果心浮气躁,两眼向天,怎么能看得清脚下的道路。俗话说心诚则灵,谦虚才能接受东西,地不凹蓄不住水,凹不深存不住精神。有那么一天,黄石公遇到了小伙子张良。”
“这张良有为民除害刺杀秦始皇的胆量,符合黄石公第一条要求。有胆量不知道愿不愿意学习谋略,得考一考、试一试。有一天黄石公等在张良要路过的一个桥头,见张良走到近前,黄石公坐在桥头,跷着二郎腿,故意晃来荡去。张良过来,只听黄石公一声咳嗽,他抬头一看,黄石公一只鞋子不早不晚,偏偏在他一看之时掉到了桥下。张良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个白胡子老头儿,自己下桥捡鞋腿脚不便,就跑到桥下,替黄石公捡了上来。没想到,张良刚上来,黄石公另一只鞋子又掉到了桥下。黄石公看着张良,一言不发。张良迟疑了一下,又返回桥下,替黄石公捡上来另一只鞋。张良拿着一双鞋,要递给黄石公。黄石公伸着两只脚,示意他给穿上。张良再次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给黄石公穿上了。黄石公点了点头,跟张良说:‘想学兵法的话,三天后清早在这儿等我。’三天后的清早,张良来到桥头,黄石公比他先到,已经在等他。黄石公训斥他道:‘与白发人相约,竟比白发人迟到。太懒惰了。三天后清早在此等我。’三天后,张良赶在五更天跑到桥头,发现又让黄石公先到了。张良很惭愧,在心中发誓,三天后一定早到。三天后,张良三更天就赶到了桥头。这次,他得到了黄石公传授的《太公兵法》,成就了一世功名。”许璋讲完故事,笑眯眯地看了看王守仁和王文辕,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王文辕和王守仁莫名其妙。王文辕也跟着笑,只是有些尴尬。王守仁见许璋一直在笑,觉得好笑,也放怀一笑,这笑让他一下子心开义解。许璋见王守仁这神态,终于止住笑,快活地说:“伯安解我心意。讲这个故事,有这么几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我先用故事解故事:商鞅变法前,担心人们不相信,为了树威立信,在城南门竖一根木头,布告天下,谁能把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奖黄金一两。许多人根本不信,因为太容易了,怎么会值一两黄金。只有一个老实人,轻而易举地把木头从南门扛到北门,获得了一两金子的酬劳。从此,商鞅变法通行天下。”
王守仁听到这里,扑通一声给许璋跪下了,他磕了一个头之后,说:“半圭兄,我阳明山人宁做老实人,相信大道至简。”许璋突然间见王守仁下跪,自己两腿双盘,起身不及,欲起未起之时,被王守仁就近磕了头,虽然被动接受了王守仁的大礼,两手一直摆着拒绝着:“愚兄不是黄石公,不是为了考试你们,我本意只是在说,学法学道一定要心诚。”
王守仁起身不再坐凳子,而是盘坐在蒲团上,听许璋接着往下讲:“刚才说第一个意思是心要诚。第二个意思,我扯这个长篇大论的故事,为了什么,试试你们的耐心。不能耐着性子,就不能入静。道理几乎人人都懂,方法简直人人都会,可是很多人没有耐心,坚持不下来。不能持之以恒,万事难以成功。第三个意思,讲故事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你们一心听讲的话,会忘掉身上不适,有益于静坐。以后静坐的话,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专注于某一念头、某一件事、某一处,便于入静。说到这个念头,有个数息法,就是计数呼吸,单数入息,或者单数出息,每数到十,再循环回来。不可着力,隐隐约约,既数又不数。目的不是为了计数,目的是为了心静。入息时气息要试图深入到下丹田。等你出入息自然深入到下丹田时,就已进步了。方法很多,关键是选择适合自己的。佛家有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的,这也是静坐制心一处的方法。道家有默诵‘道可道,非常道’一句的,目的还是制心一处。儒家有心中默念《大学》第一段的,目的都是一个,制心一处,入静。打坐时间循序渐进,可长可短。半炷香,一炷香,两炷香,量力而行。另外,抚琴能入静,书法能入静,即便躺在床上也能入静,注意别入梦就行,不要昏沉,不要松懈。这都是打坐,心不动为坐。你们两位老弟,先把身体调整好,没有好身体,坐不住,心也静不了。静久生明,身心光明,天地光明,最终达到清虚。好了,阳明山人,你是未得仙体,先得仙名。好一个逍遥的山人!”
气机发动 阳具难空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阳明山人回顾一下自己的学习历程,自觉有些惭愧,多位师父多次在门里面召唤,自己总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心存疑虑。就说这个打坐静心,最早见爷爷竹轩翁打坐,自己小孩子好奇觉得好玩,有样学样,可自己只坐了十次八次,就兴趣索然了。后来入学每次上课前,陆恒先生教大家正襟危坐,放松入静,自己心性漂浮,如坐针毡。再后来在京师跟着辛得理先生学习,每次静坐,自己都像坐在了炭盆上,总是坐不牢稳。以后总算摸着了些门道,练书法时,自己能做到全神贯注,不打坐也能不再性急心跳。再后来在南昌铁柱宫,德一道士传授过道家坐法,怎么舌抵上颚,接通任督二脉,怎么数数摄心,怎么结道家手印,怎么保精养神,老道人谆谆教诲,年少轻狂人多当了耳旁风。年初参访九华山,见识了性空法师打坐,领教了蔡纯阳道长的静心方法,瞻仰了山洞异僧的大定坐法。回到绍兴,又听许璋老兄不厌其烦地介绍坐姿坐法,还从他这里知道了岭南陈白沙的学问入门方法,也是静坐观心。
先生这么多会不会乱套呢?有人还说一门深入,长时熏修,是不二法门呢。看看古人好榜样!过去黄帝拜师学道,拜访过广成子这样的七十二位得道高士;在九华山听性空法师说过,佛家经典《华严经》介绍,散财童子云游天下,拜访了五十三位老师,才结成道果;孔圣人求学期间,学礼拜过老子,学乐拜过苌弘,学琴拜过师襄,并且谦虚到认为随便三个人中,自己都能学到人之长处。看样子多走、多拜、多学,是先圣先贤们获得成就的一个法门。这么多年来,自己也给这么多老师、法师、道长磕过不少头,头磕得越多,心里越迷惑,会不会是把头磕晕乎了呢?
现在,过去的王守仁变成了阳明山人,白天云做客,夜晚星为伴,喝的是山泉,听的是松涛,迎来山鹿不磕头,送别白鹭不作揖,不管人间事,只做山中客,逍遥似庄子,仙中我最乐。再也不用为了核对刑事案卷,为寻找蛛丝马迹而累得两眼生涩;再也不用为了读懂《识仁篇》,而东扒西挠地查找古往今来数十人的注疏;再也懒得为了一时的虚名在诗友会中好强争胜。阳明山人仰靠在竹躺椅上,望着天空,静静地发呆。打坐,坐不住,我就躺着。打坐不也是为了求一个静吗?许璋兄不是说要有耐性吗?养病和学道,真不能只争朝夕,我何必急着静坐。我阳明山人,进山干什么?图一个静养,图一个去病。以前的人与事,我绾上一个结,不再去想它;以后的生活人事,就像这门前挂满了红灯笼的柿子树,到了春天自然开,到了夏天自然挂果,到了秋天自然收获,何必刻意去算计、去计较。现在的我属于这座大山,这座大山现在也属于我;眼前的天空白云飘,我阳明山人就是这天空自由自在的白云,不,天高何须云淡,正如李太白的名字一样,白到太白,纯洁无瑕,像出水清莲不染尘。这蔚蓝的晴空,才是我阳明山人的胸怀,晴空万里何须片云。躺椅上的阳明山人心中一瞬间空白了,恍惚了,没有了天地白云,没有了树木草,天地成了一个安详的混沌体。就这么一瞬间,阳明山人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头顶凉丝丝的,百会穴处好像开了一个小缝,感觉到一缕清凉之气从上而下,从这个小缝钻入到头颅里,马上全身一个战栗……阳明山人的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他的身心一下轻松起来,心里不知从何处浮现出来几句诗,于是起身,到书桌前,铺展白纸,挥毫写下了这几句诗:
春有百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阳明山人的好时节还真来了,他经常头顶一片清凉,他可以静静地打坐半炷香的工夫。心闲无事的阳明山人梳理着以前的朝山访师的经验,这些经验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打坐,二是求静。其实最终都是许璋传授的陈白沙先生的入门方法“静坐观心”,六祖慧能说过,心不动为“坐”,这就意味着,只要能静,没必要一定打坐。就像仰靠躺椅看流云一样,虽然没有坐,也能达到静的境界。阳明山人已经不再执着于打坐了,因为不执着,不为打坐而打坐,真正坐起来反而更能放松,能更快地入静。山里人无事心闲,不求静也是个静,抚琴时能静,写字时能静,坐着能静,躺着能静。晚上躺在床上,总是一直在静中,并能在静中睡着。
阳明山人每日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心得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