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偁哈哈一笑道:“我替他说了吧,宗之老弟喜欢杯中之物,去年一次赴宴后骑马回衙,多饮了几杯,冷风一吹,酒醉坠马。父亲大人听说后,心疼得很,写信嘱咐,每次三杯为限。这好像也是《礼记》中的规矩,酒不过三,不胜酒力者避席。矩庵先生是个孝顺儿子。”说到这里,陆偁语气有些调侃,“他就特意定制了这么个特号酒杯。既不违父命,尽了孝道,又不误喝酒,满足了肚皮。哈哈!是不是这样,矩庵先生?”
陈镐爽朗地一笑道:“父命大于天!不得不遵从。”
王阳明听后也哈哈大笑道:“孝顺,天经地义;饮酒,权宜之策。可谓一举两得。”
访夫子乡 谒周公庙
山东甲子乡试,八月十五考完最后一场,天上明月圆,地上事儿圆。评卷录取忙活了十来天,黄榜高挂,录取七十五名举子。七十五人,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得大欢喜。巡按衙门门前张灯结彩,陆偁长舒了一口气,诸事顺遂;提学衙门门前喜气洋洋,陈镐也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畅饮三大杯了;写字台前,王阳明一气呵成一篇《山东乡试录序》,毛笔一搁,伸了个懒腰,主考官事务到此圆满结束。
孟子老先生说过,人生有三大乐:父母健在、家庭和睦,此第一件大乐事;俯仰天地间,心中无愧事,第二件大乐事;得天下英才而教,第三件大乐事。这七十五位英才,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却实实在在是通过自己的考题拣选出来的。王阳明打量着举人名单:穆孔晖、陈鼎、孙乐、冯裕、许东望、逯埙、高栋、袁公冕、许路……好像自己一下子冒出来七十五个门生,成了七十五位门生的座师了。这算不算贪天之功?天下就这么个规矩,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座师称号吧。王阳明心里有些激动,不由得想念起了陈镐那只大酒杯。
七十五位举人吃水不忘挖井人。布政使、提学副使、主考官,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开到济南孔庙,感谢圣人的学问开启了童蒙的智慧,成就了年轻人的功名,培养出了青年才俊。王阳明站在孔庙大成殿前,圣人高大的塑像让他想起了心中拜谒曲阜的夙愿。
很快,王阳明与穆孔晖、陈鼎、孙乐、许东望、冯裕组成了曲阜、泰山拜访团,由巡按御史陆偁的助手欧阳光陪同。
第一站是曲阜,正赶上重阳节,雨后初晴,秋高气爽。
王阳明一行人来到了周公庙。王阳明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亲手点录的解元穆孔晖。穆孔晖身材高大,壮而不肥,四方脸庞,面皮略显粗糙,神色中却有着斯文之气,以及勃发的一股英气。穆孔晖察觉到了王阳明的眼神,一鞠躬问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王阳明笑眯眯地问道:“伯潜,你们几位都互相熟悉了吧?”
穆孔晖依次介绍起了几位同年:“门生穆孔晖,字伯潜,二十六岁,堂邑人;这位是孙乐年兄,字山水,福山人,四十八岁;这位是陈鼎年兄,字大竹,二十八岁,登州人;这位是冯裕年兄,字伯顺,军籍,辽东人,二十六岁;这是许东望年兄,字应鲁,聊城人,二十二岁。”介绍完毕,几位门生一齐鞠躬,齐说:“多谢恩师栽培!”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栽培不敢当,是齐鲁大地栽培了你们,是圣人栽培了你们。周圣人,孔圣人、孟亚圣人,颜子、曾子,不仅栽培了你们,也栽培了华夏读书人。本师只是发现了你们。伯潜,你这孔晖的名字是不是圣人智慧之光的意思?”见穆孔晖笑着点头,王阳明继续说道,“今天就由你来给大家做导游吧,介绍一下圣人成就的智慧之路。”
穆孔晖点点头,开始了自己的导游工作,他说道:“曲阜是鲁国故地,是周公的分封地,因为周公忙于辅助成王,他就派自己的大儿子伯禽就藩封地。周公为我们华夏民族制作礼乐,是孔圣人的崇拜偶像,孔圣人晚年常因做梦梦不到周公而惋惜。周公的功业,大家看,这两块匾额概括得简明扼要,一是‘经天纬地’,一是‘制作礼乐’。”
王阳明领着几位门生,缓步游览。穆孔晖面对着王阳明和几位同学,一边退着走,一边给大家讲解,看到王阳明点头后他继续说道:“这次考试,恩师出题选有《诗经·鲁颂·閟宫》这首长诗的一句诗。这首长诗表述的是,当年鲁僖公扩建了周公庙,周公的后人渴望以建庙为契机,重建周公的昔日辉煌。恕门生直言……”穆孔晖看着王阳明,见王阳明点头,他继续说道,“鲁国是周公的封地,是周公的后人的领地,孔圣人说过周礼在鲁国保存得最完整,可为什么到孔圣人时代,鲁国竟然一蹶不振了呢?”穆孔晖说完,停下脚步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也停下脚步,沉吟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周公的后人只继承了周公的血统,没有继承周公的道统。”
今年乡试的经魁陈鼎见王阳明不再说话,便不解地问道:“什么道统呢?”
王阳明略一沉吟,慢悠悠地说道:“意会起来很简单,说起来恐怕是长篇大论,也很难说清楚。姑且略述几句,上古王尧、舜、禹历代传授的十六字心法。”
陈鼎接口道:“先生是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王阳明点了点头,轻缓地说道:“道心微妙,难测难说,难以描述。人心危险,难以精一,难以得道,难以持中。《中庸》不是说吗?火坑可以跳进去,刀刃可以站上去,中庸却难以实现。”王阳明犹豫了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血统可以世袭,道统实在难以世袭呀。比如,去年继位的衍圣公父子……”
许东望年轻,他冒失地说:“恩师是说去年继位的闻韶衍圣公呀。上一代衍圣公,就是闻韶的父亲大人弘绪,弘绪因为不守礼法,胡作非为,成化年间已被废为庶人了。”
王阳明感叹道:“道统的传递要靠修身。不修身,虽然父子至亲,也难以私相传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是可以说得明白的道统。可惜得很呀!周公精神,圣人学问,被一代一代传承得走了样。就说你们考试的第一道题,‘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当年圣人在鲁国当了三个月司寇,发现当道无道,臣强主弱,国主热衷于女色玩乐,于是遵循不居乱邦的原则,毅然辞职,背井离乡,周游各国,传布道学。这就是孔圣人的‘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精神。传到汉代,变成了三纲五常的‘君叫臣死不得不死’的荒谬理论。君臣之道,在于君义臣忠。”王阳明不想说得过多,点到为止。
孙乐年龄最大,他发现大家都沉默了,便接话说道:“父叫子亡不得不亡,也不是圣人的意思。关于这一点,圣人与曾子还有个故事呢。曾子起初没有正确理解孝的真实意思。有一次他一家人在地里干农活,曾子不小心锄掉了一棵庄稼苗,曾老先生大发雷霆,抄起锄把子就往曾子身上抡。曾子站着不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痛揍。挨了揍的曾子怕父亲伤心,回到家忍着一身伤痛,装模作样,又是抚琴又是唱歌。结果呢,这事把圣人郁闷得一天没有搭理他。圣人郁闷什么呢?是郁闷自己教学不得法,是郁闷曾子榆木脑袋不开窍。圣人教训他说:‘儿子挨老子的打,不伤筋动骨的皮肉之苦,可以忍受,这是孝顺;伤筋动骨的暴打,就要逃跑,这同样是孝顺。不跑,自己吃苦头不说,还给了父亲暴力不仁的名声。这才是不忠不孝。’”
冯裕摇了摇头,长吸了一口气,犹豫着,心里拿不定主意,是说还是不说,最后下了决心,说道:“有些经典,配合着书上的注释,结合有些事儿,真想不通。就比如,就比如……”冯裕又犹豫了,最终也没有“比如”出个什么具体对象。
王阳明心里明白,有些注释是注释者的私意,有些纯粹是自己昏昏,以盲导盲,这样的注释者,简直浪费读者时间;有些注释者,出于某种目的,牵强附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睁着眼睛说瞎话,愚弄世人,那就不仅是可叹,已经是可恨了。眼前这些年轻的读书人,也和自己年少时一样,都要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靠自己的生活经历,去慢慢理解经典,作为负责任的老师,点还是要点他们一下,于是他说道:“你们既然已经取得了功名,有了生活实践,在实践中去理解实证经典是最可靠的办法。学习经典,最好抛开各家各派的注释,直接学习。慢慢体会,慢慢吃透它。在生活中理解经典,用自身修养体证经典。好了,不多说了。伯潜,你继续吧。”
大家出了庙门,穆孔晖提议道:“我们在离开周公庙之前,最后再给周公行一次礼吧,只要个心诚,仪式就简单些,就一鞠躬吧。”
于是大家排成一行,面对庙门,由穆孔晖做司仪,行礼如仪。行礼后,王阳明对大家说道:“曲阜有周公庙,北京有周公庙,南京有周公庙。这只是地域有别。先贤张载说过‘为天地立心’,圣人精神就是天地精神,就是天地之心。天地无心,以圣人之心为心。真正理解了这一点,大家就会明白,圣人精神无处不在。只要我们心诚,无论何处都能感受到圣人的精神。”
穆孔晖和陈鼎,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认可。穆孔晖领着大家往孔庙方向去,路上边走边介绍道:“恩师,由此往南五六十里地是圣诞之地尼山,尼山东边是沂河。我们明天是否去沂河岸边看看呢?”
王阳明一笑,说道:“齐鲁大地,处处圣迹。圣人精神留存在经典中,留存在天地间,留存在我们心中。明天还是去登泰山吧。”
泰山之巅 仰望星空
与王阳明一同登泰山的有翰林院庶吉士王司献,陆偁的助手国子监见习学生欧阳光,新科举人穆孔晖、陈鼎、冯裕和许东望。导游仍然由穆孔晖担任。一行人头天晚上住在山下东岳庙。第二天一早,大家开始登山。路线是一天门、中天门、南天门和玉皇顶。
下午,大家到达南天门,住宿在南天门,等待明日黎明到玉皇顶看日出。
晚上,王阳明一个人徜徉在天街上,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独处。秋风凉爽,繁星缀满夜空,星星不时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跟这位不速之客打招呼……
第二天下山后和举人们分手时,王阳明嘱咐几位门生道:“你们四位,个个都是进士之才,明年山人在北京候着你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