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拱着手,客气道:“小弟小甘泉兄六岁。以后请甘泉兄多多指教。”
湛若水客气道:“道学无边,人生有涯,以有涯识无边,往往是盲人摸象,各得一边。我们兄弟自当多交流,互通有无,融会贯通,方能识得全体,透彻学问。”
王阳明心有所动,诚心诚意地问道:“小弟一直未能有机会追随哪位前辈个二三年,得其亲传。像东汉时代山东的郑玄跟随关中马融从学三年,得其衣钵。郑玄辞别老师后,马融说:‘我的道已经随着郑玄东去了。’同样的故事有宋代杨时在洛阳学成后,辞别程颐夫子,程夫子说:‘我的道南去了。’甘泉兄作为白沙先生的衣钵传人,能否说一说白沙先生的道学,以慰小弟日思夜想的渴望?”
湛若水回忆起仙逝的陈白沙,一脸的感激之情,缓声说道:“先师一生以圣学为己任,年轻时刻苦求学求道,孜孜不倦,中年后传播圣学,诲人不倦。可以说先师的一生是求学讲学的一生。先师的追求可以概括为:勤职业,修心术。换句话说就是,在工作中学习,在学习中工作,边工作边修身。”
“先师不墨守成规,鼓励怀疑。他的名言是‘学贵有疑,大疑则大进,小疑则小进。疑而能问,已得知识一半’。他老人家说怀疑是觉悟的开始。先师的教学方法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是静坐读书,二是自学自得。先师曾经为了静坐读书,闭关过十年。他在家乡山麓修筑书房,封闭门窗,彻底断绝尘世的干扰,只留下一个小洞口,用来传递食物等日常所需。就这样,他静坐读书十年之久,终有大成。所以,先师一贯强调静坐。老人家自己这样做,教学生也这样要求:读书前一定先静坐。”
王阳明闻言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和身姿,若有所思地说:“娄一斋先生书房四壁张挂着条幅,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静’和‘敬’两个字。可见,两位前辈所见略同,做学问关键是一个‘静’字。”
湛若水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有人说,先师闭关十年,主修一个‘静’字。在下却不这样认为。先师说过,在行事中修身。这就是说,学习修身,不见得只是静止不动,更不是无所作为。”
王阳明若有所悟地接口道:“程夫子《定性书》不是说吗,静可以定,动可以定,动静都可以定。”
湛若水仍在继续着自己的思路:“我二十七岁考过乡试,二十九岁开始亲近先师。一见面,先师就告诫我说,求学成道,必须抛弃一切身心牵累,无牵无挂。他说,若有悬崖撒手的气魄,奋不顾身,忘我无我,何事不成!”
王阳明觉得,这悬崖撒手和禅家的贫无立锥之地是一个道理,是不是陈白沙先生有禅家的路数?他心里怀疑着,想问一问,但又囿于儒家都忌讳自己的学问和佛家发生牵连,所以,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湛若水仍在按着自己的思路讲述道:“我当时求道心切,急于抛弃牵挂,当时唯一挂心的就是第二年京师的会试。去北京考试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从政亲民,行圣人之道,实现自己修己安人的抱负。可是自己身上没有道学,没有道可行,没有修己怎么能安人呢?罢了!考什么试呀!先修身修学!我当场掏出进京参加会试的凭证,嚓嚓嚓几下撕得粉碎。就这样,一直跟着先师,一晃三年就过去了。回想一下,三年时光,好像一无所得,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无所得才是真正的大得。究竟得到了什么?天地好像成了自己的身体,身心与天地一样,心中富足得很,无欲无求,安详得很,心中时时充满着难以言状的喜悦。”
王阳明听到这里,十分兴奋,忍不住插言道:“这是什么境界呢?”
湛若水仍沉浸在对先师的回忆中,继续语气轻缓地述说道:“先师有一天,认可我说,这就是孟子说的‘万物皆备于我’,这就是程夫子说的‘廓然与物同体’,这就是……”
王阳明脱口而出:“这就是仁者爱人的仁心?!这就是白沙先生传给你的衣钵?!”
湛若水闻言,一下坐直了身子,仿佛面对的是陈白沙先生似的,他一脸感激地说道:“这确实是先师的心传,说是先师衣钵,毫不为过。先师说,这也是千古圣贤代代薪传的衣钵。”
王阳明一脸激动,心里有股冲动,这冲动让他一下子立起身来。这,等于是陈白沙通过自己的高足湛若水,给王阳明这位虽然一直敬仰和渴盼亲近陈白沙,却又一直没有缘分、没有机会与他见面的求学者,印证了他学问的境界。王阳明掌心发热,搓着手,想说话,张口之间,只听湛若水说道:“衣钵是不假,衣钵得之容易,守之难。”王阳明自觉冲动地站起来有些失态,他又马上落座,一边安抚着自己那颗怦怦跳动着的心,一边自责,怎么就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容易冲动。
湛若水见王阳明起身,以为有什么事,中断了讲述。王阳明见状,忙说:“甘泉兄,喝口水!润润嗓子。”王阳明再次起身边为湛若水续茶,边请求道:“受益匪浅!请接着说!接着说!”
湛若水礼貌性地抿了一口茶水,继续不紧不慢、言语轻缓地讲述:“先师告诫我道,境界得之容易,守之太难。一瞬间的境界,不少人只要心静心诚,都可以体会到。圣人却是时时刻刻安住在这个境界中。境界可以靠自身修习得到,也可以靠侥幸的机缘得到,得之一瞬间,守之要年年月月、时时刻刻。要时时刻刻安住境界,只有勤学不懈,等功夫纯熟,就可以勿忘勿助,非迎非将,自由自在了。”
王阳明听到这里,更加自责刚才的冲动,听听人家湛若水说的,得之一瞬间,守之却要时时刻刻,自己有这个境界不假,但是,并非时时刻刻安住在这个境界,今天听湛若水讲述才知道,这是自己功夫不纯熟。自己是偶然有得,虽时常能够享受心中无欲无求的富足感,但是细心自问自查,确实是无欲无求吗?答案却是否定的。自己心中一直渴望建功立业,渴望一朝有机会安坐中军帐,指挥数万军,谈笑之间,十万强虏铁骑灰飞烟灭;渴望尽忠朝廷,安保黎民;渴望显名扬亲,不枉人生。难以实现理想的现实,让自己心头总少不了怀才不遇和怨天尤人。这确实是功夫不纯熟!试想,机会不到,理想也是空想,遐想纯粹是幻想,乱思乱想有何益?徒乱身心,不得宁静。王阳明心里暗下决心,要加强修习,必须功夫纯熟。湛若水可以毅然撕碎晋身京师士大夫权力圈子的会试赴京凭证,那才真是练到了佛家禅宗的悬崖撒手的功夫。哎呀,想到佛家禅宗,自己得识此境界正是由佛家的空性中悟得的,这位陈白沙先生会不会也是禅家的功夫路数呢?
这时只听湛若水继续说道:“自由自在,听起来像佛家的观自在,好像佛家的解脱。有学者怀疑先师死守一个静,怀疑那是禅宗求的死寂。其实,儒家的仁心虽然与佛家的慈悲心几乎等同,但是两者毕竟还是有差别的,差别在哪里呢?主要表现在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动。佛家坚守一个‘空’,人躲进了空门,心有慈悲,空怀慈悲;儒家知道有个‘空’,才不再患得患失,而是轻装前进,建功立业,施仁爱于黎民苍生。这好像是一动一静的关系。到了我这里,为了避免落入被人非议的死寂境地,我坚守着这样一个学问的方法和境界,那就是‘随处体认天理’。天理周流天地间,自然可以随处体认,事事物物都有天理,这也是前贤说过的一理万殊。”
王阳明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心中的疑团,就是过去格竹子得病的事,现在正好与湛若水探讨一下,他说:“甘泉兄说的这个随处体认天理,有这个雄心固然好,但是天下万事万物,数无穷尽,怎么能体认得完全呢?刚才我兄曾说,人生有涯,大道无边,以有涯识无边,不过是各得一边,往往容易犯以偏概全的毛病。”
湛若水答道:“物有千千万,物性皆一般,统一的物性就是天理。程夫子说过,格物中的‘格’字,是‘至’的意思,物就是天理,格物就是得到天理。天理就是我们世人心中的本性。”
王阳明紧接着问道:“如何恢复心中这个本性呢?”
湛若水答道:“先师一直推崇静坐观心,心一清净,本性自然恢复。”
王阳明再问道:“怎样算是清净呢?”
湛若水答道:“心无一念为清,心无一尘为净。”
王阳明再问道:“生生不息,一念不存不就死人一个吗?”
湛若水答:“一念不存,这才天理周流,天理灵明觉知,朗朗独照。这不正是‘仁’的境界吗?”
王阳明终于没有了疑虑,此时的他,就像坐在阳明洞天的躺椅上,默对着蓝天白云,坐看白云飘飘,心头却无一念。
王阳明和湛若水两个人默默对坐着,享受着这份安静,享受着这份和谐,享受着知音的心有灵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