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威逼利诱 生死抉择
正德元年十二月中旬,王阳明递上救助南京三十位科道官员的奏疏,结果是比要救助的人更早地进了诏狱。
诏狱位于锦衣卫镇抚司,专门关押钦犯。
阉党探监 名位利诱
寒冬腊月,北风呼号,诏狱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像一个个青皮无赖,在寒风的唆使下,鸣着尖利的哨音,肆虐地、漫无目的地胡乱抽打着。
监舍里没有风,只有寒冷。
王阳明在诏狱吃了五天窝头就咸菜。几年前在会稽山阳明洞天,五天的辟谷经历,让王阳明有非常奇妙的体验,原来饿着的轻灵喜乐竟然比吃饱的慵懒沉重美好。刚进来的前两天,吃窝头时,他还觉得粗涩、拉喉咙,到了第四天头上,一样粗涩的窝头,不仅不觉得拉喉咙,反而觉得清淡、清爽和清香,他这才体会到了颜渊说过的,啃一口干馍喝一口凉水的自在快乐。对这种饮食感觉上的变化,王阳明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心态改变了。
自己写这份奏疏,可谓字斟句酌,力求避免刺激性的字眼,力求四平八稳,尽管目的明确,为了救人,还曾经动过绵里藏针的心机,但是后来为了保险,担心藏针刺痛圣上,就只剩下了软绵绵的、拐着弯抹着角的劝解话语。逆耳忠言难听,自己这顺耳的忠言,竟然也惹恼了圣上。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天子,自己也十六岁过,知道年轻是怎么回事,也怪不得天子。更何况,写这份奏疏前,已经想过了,前有御史因为救人被廷杖、被削职为民。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不了回余姚老家,像爷爷一样教书,也是一辈子。会不会有更坏的结果?听说,进了诏狱的人,挨三十杖,是个固定的规矩,有的受不住三十杖当场毙命。既来之则安之,当死则死,该生就生。心里干净了,不怨天尤人了,连窝头吃着也惬意。刚吃了窝头,打了坐。身子凉了,走几步,活动活动,琢磨琢磨《易经》。
对了,说到《易经》,何不问问卦。
狱舍里找不来蓍草,摆卦只能因陋就简,就用邵康节先生传下来的“梅易数”。一身囚衣的王阳明,摸遍全身,连三个铜钱也没摸到。只好找出来三根席片,做上阴阳两面的记号。静静心,画出了第一卦,上山下风,得一个“蛊”卦。蛊卦王明阳用木棍在地上画着卦,卦爻分别是初六、九二、九三、六四、六五、上九。这是个中卦。从朝廷说,被小人养了蛊,害了人。这正如眼下的朝政,八虎蛊惑圣上,乱了朝政。弘治皇帝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太平局面,就要盛极而衰了,乱世已经开了头。针对自己,正如上九的解释,“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怎么解释?做个隐士,自由自在,清者自清,不蹚朝廷的浑水了?王阳明望着地上的卦,愣着神,心里想起了会稽山中的阳明洞天,想起了那张竹躺椅,想起了那棵红柿子挂满枝头的柿子树。如果能够活着出去,辞职不干了,到阳明洞天做神仙去。心里有了主意,有了目标,王阳明不再抱怨了,不再急躁了,心情安静了。
遁卦翌日,王阳明再起一卦,得一“遁”卦。王阳明望着地上的卦,心里有些发沉,这是个下下卦,艮下乾上,组成是初六、六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小人得势,宜在远遁。昨天的蛊卦说“不事王侯”,今天的遁卦更是可以望文生义。王阳明忆及了在阳明洞天时许璋总结的六十四卦口诀,遁卦的解释是“浓云蔽日不光明,劝君切莫出远行,婚姻求财皆不利,提防口舌到门庭”。王阳明望了望监舍的门,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既然决定听天由命,还逃什么?还怕什么?看书吧!
突然,监舍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随着一股寒风,进来一位身披鼠皮大氅、五短身材的男人。这是王云凤,只见他手里提着小巧的手炉,嘴里哈着白气。王云凤一进门就把手炉递给王阳明,然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落雪,一边说:“伯安,先暖暖手。外面冷,这屋子里也不暖和。”
王阳明疑惑着,伸手接过来手炉,另一只手捂在手炉上。
王云凤收拾完身上的雪,两只脚在地上交替跺着,站了一会儿。王阳明递给他手炉,王云凤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嘴里说道:“伯安,你多暖一会儿。”
王阳明把王云凤让到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顺势坐在床上。因为疑惑,王阳明一直沉默着,等着王云凤开口。王云凤打量完监舍的陈设,感叹道:“伯安,你受苦了。”
王阳明淡淡回应:“诏狱不是驿馆,进来不是让享福的。”
大壮卦王云凤见王阳明手里拿着《易经》,便问:“伯安,听说你对《易经》很有研究。”王云凤一转眼又瞅见了地上的卦,马上蹲下去,嘴里惊叫:“伯安,这是个好卦呀!第三十四卦,大壮。”王云凤把这个卦看倒了。王云凤蹲的方向与王阳明刚才画卦的方向相反,于是,他把下下卦看成了中上吉卦。
王云凤背着卦辞:“卦占工师得大木,眼前该走上路,时来运转多顺当,有事自管放心宽。”王云凤坐回椅子上时,有些眉飞色舞,笑着说:“伯安,看来我今天是来对了。”王云凤见王阳明面带疑色,便说:“哦,伯安,你看我忘记介绍自己了。兄弟山西人,说起来咱是一家人。天下王姓发端于咱们山西太原,老祖宗是周灵王太子,这样说起来,我们是兄弟。伯安兄弟……”王云凤观察着王阳明,发觉自己的嬉笑不合宜,便正色道:“为兄王云凤,字应韶,号虎谷。”不等王云凤介绍完毕,王阳明马上拱手道:“啊,久仰久仰!虎谷先生。当年先生上奏弹劾孝宗的宠宦太监李广,因言获罪,五品郎中被降为从五品知州,从京师被外放,虽然吃了苦头,却赢得满朝的敬重。”王阳明说着,一脸敬重。王云凤听着,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看看,屋子里到底比外面暖和。”说着伸手搓了搓脸。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头,王云凤只好沉默着。王阳明很疑惑,问道:“虎谷先生,您不是在国子监吗?怎么到……”
王云凤稳下情绪,看了看王阳明手中的《易经》,笑了笑,说道:“伯安兄弟,还是先从你手里的《易经》说起吧,这大壮卦是个好卦。我们可以不尽信那些牵强附会的卦辞,可那毕竟可以参考,就比如刚才卦辞中说到的‘得大木’,就正应在伯安身上,你就是朝廷的大木呀。兄弟你的文采,你的学问,我仰慕已久。也巧了,为兄最近推荐的人才,都得了朝廷的大用场。”发现王阳明眼神里还是疑惑,想想,早晚得让他知道,晚说不如早说,王云凤看着王阳明,犹豫了一下,说道:“就比如,一个监生,充其量也就一个举人,我推荐给了……”王云凤最终没有好意思直接说出刘瑾,“推荐给了朝廷。举人按规矩也就是从九品,经我一推荐,直接升到了正三品,享受正二品的待遇。”王云凤没敢正眼看王阳明,偷眼观察着王阳明的反应。王阳明的疑惑变成了鄙夷,但仅是一瞬间的鄙夷,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平静,摸清了王云凤登门的目的,现在只用存住气,静观其表演。王云凤看到了王阳明的平静,就继续大着胆子说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太监中有坏人也有好人。就比如当下……”全天下文武百官都骂八虎,骂刘瑾,王云凤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刘瑾的大名,“伯安,眼下,朝廷里,辞官的辞官,被罢官的被罢官,被贬官的被贬官,被夺官的被夺官,不少位置缺人缺官。正常时期,升个一级二级得好多年头熬,现在乏人之际,连升三级的也大有人在。吏部张大冢宰,一年之内升了七级,从主事直升尚书。”
大冢宰是吏部尚书的雅称。
王阳明心里清楚,是石文义做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成了刘瑾的走狗;是吏部张彩投奔了刘瑾,连升七级。随他表演吧,自己一个人坐着也是坐着。正好可以锻炼、检验自己,能不能守得住平静和平淡,能不能守得住安静和安详?
王云凤观察着王阳明,摸不清他的心思,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还得往太监身上扯,于是说道:“人好人坏很难说得清。比如我们这些读书人,读了几十年‘四书五经’,天天张嘴闭嘴仁义道德,可是心底里,谁能说得清,谁是真仁义道德。宫里的公公也一样,远的说东汉蔡伦公公,发明了造纸术,我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托了这位公公的福,才有这么方便的书读……”王云凤指了指桌子上的《易经》,继续说,“才有我们后来的书法艺术。对了,伯安,他们都说你的书法自成一家,哪天有空,能否给为兄写幅中堂?”王阳明没有回应。王云凤无奈地、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述说太监历史,“这蔡伦公公,是太监中的豪杰。近的说本朝郑和三宝太监,一个残疾人,统率那么多战舰,七进七出南洋和西洋。”王云凤观察着王阳明的眼神,没有发现反对或者反感的神色,于是他说出了心里话,“眼下宫里又出了一位豪杰公公。刘老千岁,刘公公深得圣上信任,他整顿朝纲,让我朝有了中兴之势。刘公公很重视贤能,礼贤下士。他听了为兄对你的介绍,非常重视。”王云凤多么希望王阳明顺着自己搭的杆子往上爬一爬,免得自己这么费劲,可是王阳明却一直无动于衷,“伯安,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的天下是公公说了算,各省,各边境重镇,各税关卡,各码头,就连京师各城门,都是太监说了算。就上个月,福建镇守太监杖责一位卫指挥使,把人打死了,圣上下诏免责。伯安……”王云凤看着王阳明,“明白吗?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是吧?”王阳明的回应只是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易经》,翻看起来。
王云凤有些尴尬,动念想一走了之。可是自己已在刘瑾面前夸下了海口,连送人富贵这样的小事都办不成,这叫刘公公怎么看自己。劝降,难是有些难,事成之后,升官发财的奖赏,沉甸甸的实惠,把王云凤牢牢稳稳地按在了椅子上。豁出去了,王云凤打算直截了当,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且一钱银子的本也不用投进去,就是一个不要脸就够了,出了这个门,谁知道自己今天干了啥呀。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拿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的派头,开腔道:“王守仁,虽说咱是自家兄弟,兄弟我半是私人身份,半是,半是内相府的代表。咱开诚布公地说,兄弟我是代表刘老千岁的意思。咱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不知道哪辈子咱弟兄结下的缘分,我在刘老千岁面前保举了你。伯安,你知道,现在刘公公一手遮天,每天晚上刘公公家门前,磕头送礼的排着长队,有银子不见得能送进门去。有时候刘公公为了显清廉,还要扔出来几份礼单,吩咐送到都察院去曝光。现在,便宜让兄弟你摊上了,不用一钱银子,只要……很简单,就两件事,第一件,写两首诗,做篇文章,把刘老千岁的高洁品行宣传一下。这在你,能算个事吗?平常没事发发牢骚不也是写诗作文吗?”王阳明的表情还是不置可否。王云凤改变了心态,不再关注王阳明接受不接受,只观察他拒绝不拒绝,不拒绝,就意味着默许。写诗作文,对于王阳明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就能升官发财,别说别人,王云凤都有些羡慕。王云凤继续说:“第二件,也不难。刘老千岁执事以来,有不少嘉言善政。本官征得千岁的同意,准备组织一帮好手,编纂几册《刘公公嘉言善政录》。兄弟我提携帮衬自己兄弟,初步计划聘请你协办总理此事。事成之后,兄弟你中意哪个职位,我都可以跟刘老千岁说。就这么简单!你可以现在答复我,你也可以考虑些时候,只要你同意,不论早晚。怎么样,兄弟?”
王阳明放下手中的书,双手一拱,诚恳地说:“虎谷兄,您说得对,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咱确实是自家兄弟。兄弟刚出仕时,到大名府浚县出差,去督造威宁伯王襄敏公陵墓,事成后,一查威宁伯家谱,兄弟竟然和襄敏公攀上了叔伯侄儿关系。您看看,浙江绍兴和直隶大名府,几千里地,竟然找到了血亲。虎谷兄,您是山西本地人,山西是我们王姓的发源地,自然是兄弟。虎谷兄,多谢您的美意。不过人各有志,人有志不如天有命。昨天我排了一卦,是个蛊卦,说的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解释您也知道,我没有吃皇粮的命了。今天您来之前,兄弟我又排了一卦。”王阳明说着,手指向地上的排列,解释道,“您刚才看倒了,不是大壮卦,是遁卦。昨天和今天两卦,一个让我做隐士,一个让我逃命。这是天意,也合吾志。”
王云凤闻言有些失望,有些恼怒。他不满地说:“兄弟,诏狱是座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你不怕死?”
王阳明淡淡一笑道:“虎谷兄,生死由命。”
王云凤有些生气,说道:“兄弟,生死由命?你怕是不知道吧?这里的人,生死既不由天命……”王云凤向前探着身子,压低声音说,“也不见得由着皇命,全凭千岁一句话。”
王阳明应道:“不管谁的命,还是听命吧。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命到五更。人算不如天算。”
王云凤说:“咱弟兄别扯命了,你就说个痛快话,你是要富贵还是打算……”王云凤想起刘瑾说的不成功就让锦衣卫收拾残局的话,就生气地说道,“继续对抗朝廷?”
王阳明平静答道:“我没有对抗朝廷呀?”
王云凤气急败坏地说:“王守仁,咱别绕弯子了,不同意就是对抗刘公公。”
王阳明装出吃惊的表情,问道:“虎谷兄,怎么,不同意就是对抗刘公公?”
王云凤一脸恨意,恶狠狠地说道:“王守仁,我好心把你当兄弟,你总给我绕弯子。咱打开窗户说亮话,同意就给个痛快话,不同意的话,三十杖只是开胃酒,接下来是吃不了兜着走。想逃没门,想坐牢,不见得有地方!”王云凤瞪着王阳明,“你考虑吧,想明白了,告诉这里的人,或者过几天我再来。”王云凤说着站起身,往外走。
王阳明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手炉,跟着起身,朝王云凤喊道:“虎谷兄,您的手炉,省得您再来。”
同监结识 三位忠烈
正德二年的大年初一,王阳明是在诏狱里过的。
正月的京师,到处仍然是一派隆冬的肃杀。
监舍中的王阳明,有时候打坐,有时候来回走步,像无相寺的和尚在行香。过去的事,回忆来回忆去,徒增烦恼;将来的事,自己不见得做得了主,不如听天由命,落得清静自在。王阳明在心里把这间监舍比作会稽山中的阳明洞天,心态一变,在哪儿不是修炼。
正月十五灯节,皇宫里,喜欢热闹的正德,对乾清宫的失火烈焰,只一句:好一棚大烟火。在皇宫内新建的仿大栅栏御街上,他一会儿在南货店推销丝绸,一会儿在小酒肆贩卖高粱酒,一会儿钻进皇家勾栏院,充当嫖客。此际,他正与一个个世俗打扮的太监、宫女,还有外来的乐女、乐工,忘情地体验着民间的世俗欢乐;诏狱院子里,挂着几盏宫灯,闪着昏红的光。
一过十六,诏狱里热闹了起来。人多了,一直沉寂沉闷的诏狱多了一些生气,多了一些人气,但是王阳明感觉到了戾气和杀气,还有弥漫着的死气。从南京方面押送过来二十一位得罪了圣上的给事中和御史。王阳明上疏就是为了救助他们,现在施救者与他们在诏狱里团聚了。这些人从正德即位以来,一直秉承着中国历史上言官的传统,时刻大睁两眼,聚焦权力顶峰,关注权力与道德这两条腿,是否步调一致,是否步伐稳健。他们想以自己的忠心换取最高权力的正步直行,他们秉承着儒家的守则,君义臣忠、舍身成仁,舍自己的身,成就最高权力的仁,实现天下的仁政和德政,造福天下苍生黎民,借以实现自己成仁的理想。他们“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高标准严要求,最后落个中,也万事大吉了。可是,摊上眼下这个圣上……唯一的指望是,天子毕竟年少。孔圣人不也十五岁才知道立志学习嘛,虚岁十六的正德,正是立志的时候。要对他有要求。
正德若能做个好皇帝,是天下苍生有福;一旦他学坏学懒了,事就难了。眼前最需要教育的是,上下颠倒,内外紊乱。圣上轻浮狂躁,一个个该在宫内侍候皇上的内官,却满天下乱窜乱跳,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
这些人先前都曾上奏,要求弹劾某一个太监,劝解圣上。现在他们被刘瑾一锅端了,人家要算总账。
刘瑾的意思,押他们来京师,想打造一个轰动效应,震慑天下。
不知道是因监舍少,还是为了恐吓王阳明,他的监舍里被投进三位狱友,分别是蒋钦、薄彦徽和戴铣。其中蒋钦是被两个人架着膀子拖进来的,一条腿打着简易的夹板,显然他的腿断了。
王阳明慌忙起身迎接狱友,一边帮助把蒋钦安置床上,一边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么严重!”
蒋钦趴到床上,扭脸看王阳明,惨然一笑,问道:“兄台是?”
王阳明的眼神里有同情和凄苦,他马上答道:“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人。三十六岁,看面相,您应该是兄长。”
蒋钦将脸埋在床铺上。旁边戴铣插话介绍道:“这是子修兄,蒋钦,是我们的老兄,四十九岁。这是子俊兄,大名薄彦徽,四十岁。他们两位是南京御史。兄弟我戴铣,字宝之,南京户科给事中。我们三位都是弘治九年同年进士。子修兄,在从南京来的路上,被杖责两次,六十杖,现在,唉,一条腿断了,身上被打烂了,不能挨地。伯安兄,您是因何进这诏狱的?”
王阳明不想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搭救他们,才身陷囹圄,免得双方不自在。更何况他也没帮上忙,他们还是被打伤打残了,颠簸劳顿的罪也没少受一丝一毫。他应道:“劝谏圣上,因言获罪。咱们彼此彼此。只是想不到,子修兄会提前遭罪。”
薄彦徽道:“我们是一而再地上书劝谏,子修兄是再而三,三而四。权阉恼羞成怒,先对他下了毒手。最早是我们南京十三道御史联名奏劾八虎,他们六科给事中联名奏留刘阁老和谢阁老,后来我们南京御史和给事中联署,请留两位阁老。子修兄是指名道姓,专骂刘瑾一人,谏言圣上诛杀刘瑾。奏章针针见血,刺疼了权阉。子修兄手笔如剑,痛快淋漓,是我们在路上互相鼓劲的战歌。”
一言及此,旁边的戴铣眼中好像点燃了一把烈火,他站起身,握紧拳头,低声却坚决地吟诵道:“贼刘瑾,小混混!圣天子,做腹心,做耳目,当忠臣,实在是,走了眼,看错人。贼刘瑾,祸天下,殃万民。索贿赂,十三省,三千两,五千金,没有钱,难做官,贬为吏,削为民。贼弄权,无忌惮,天愤怒,神抱怨;天下士,皆心寒。明天下,如危卵。圣天子,听忠言,不杀瑾,国难安。圣天子,听忠谏,朝廷正,百邪远;君心正,万心安。说一千,道一万,杀刘瑾,天下安!”
薄彦徽跟着戴铣吟诵,床上的蒋钦,也加入进了吟诵的行列。王阳明眼含敬重,望着他们。
王阳明受到了感染,紧握着拳头,为他们打着节拍。
戴铣吟诵完毕,担心蒋钦累着,走到床前,轻抚蒋钦后背,劝慰道:“子修兄,你还是趴下吧。”原来蒋钦用双肘撑起了上身。
蒋钦眼神里洋溢着火热的激情,低声、坚毅地说道:“这是止疼药,能提神,能镇痛。我们接着吟诵。”蒋钦腾出一只手,艰难地从身上掏出一份叠着的纸稿,指了指王阳明。王阳明会意,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奏章底稿。蒋钦说:“我们一起吟诵!”于是蒋钦带头吟诵起自己的另一篇奏章。王阳明看着奏章,和薄彦徽、戴铣一起低声吟诵起来:“臣蒋钦,贼刘瑾,忠与奸,善与恶,不两立,不并存。瑾作恶,非一日,有蓄谋,贼本性。圣天子,受欺蒙,与嬉戏,与亲近。当事迷,旁观清。臣受杖,皮肉烂,腿骨折,手能写,口能言,不惧死,复谏言。圣天子,听臣言,睁大眼,辨忠奸,臣与瑾,谁忠奸?全天下,都明鉴!圣天子,心知晓。为什么,仇于忠,亲于奸?臣再谏,为社稷,洒热血,捐身躯,舍父母,抛子男,满心愿,求一事:杀刘瑾,谢天下!臣以命,抵刘瑾,尽臣道,学比干,保圣上,成圣贤。”
王阳明的心情不再平静,他敬重蒋钦的忠肝义胆,他在思考,自己的奏章追求四平八稳,是对是错?蒋钦因为匕首一样的奏章进了诏狱,自己写的是四平八稳的奏章,却也进了诏狱。
集体廷杖 百官陪刑
刘瑾把这些触犯了自己并惹圣天子生气的南京给事中和御史,不远千里,押送京师,是为了在京师公开实施廷杖。一则从肉体折磨甚至消灭反抗者,二则是震慑京师潜在的反抗者。三十位南京反抗者押送到京师二十一位。
圣朝的刑罚分五级,由轻到重分别是笞刑、杖刑、徒刑、流放和死刑。廷杖由圣朝太祖爷首创,史无前例,不在国家的司法序列内,和东厂(监狱)、西厂(监狱)、锦衣卫(北镇抚司监狱)一样,属于圣天子私人的。它们和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毫无关系,逮捕谁关押谁,全凭圣天子的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号称驾帖。廷杖的原因也许复杂也许简单,历史上最简单的案例是有人在奏章中写了一个别字。南京陪都没有圣天子,却有六部各衙门,从成化爷开始,出于圣天子的恩典,照顾南京因为抗谏而应受廷杖的御史和给事中,为免他们旅途劳顿,京师派出锦衣卫,远赴南京午门,执行廷杖。到了正德爷时,南京官员享受的送杖上门这项福利,被刘瑾取消了。
二十一位南京客人还没喘匀气,翌日,他们就得接受廷杖了。
他们到达京师之前,午门内,一座高高的监刑指挥台已经搭建就绪。他们接受廷杖当天,天刚蒙蒙亮,顺天府府尹和府丞,亲自带领人役,来清理午门广场的积雪。辰时,一队队的锦衣卫士兵已经把午门广场包围起来。承天门外的天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锦衣卫都指挥使石文义率领两位指挥同知和四位指挥佥事,骑马沿着午门广场四周和天街,来回巡查,扬着马鞭,扯着嗓子吆喝:“提高警惕!严密防守!保卫皇上!保卫刘公公!”
诏狱位于西城,离午门有三里多地。一大早,王阳明和南京二十一位囚犯,就被驱赶到院子里,人人套上木枷。陆昆、戴铣、薄彦徽因为是奏章联署的牵头人,蒋钦因为是刘瑾最憎恨的,这四个人都被套上特号大木枷。一队红衣囚犯,排成一列纵队,被两队锦衣卫士兵夹在中间,每个囚犯被四个士兵押护着,向午门进发。断了一条腿的蒋钦和戴着一百五十斤重特号大木枷的主犯们,被士兵用板车押送。
承天门外的天街南侧是衙门密集区,从东往西,东边是吏、户、礼、兵、工五个部,西边是三法司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再往西是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和翰林院。辰时时分,一个个锦衣卫百户,领着一队队的锦衣卫士兵,操刀端枪,钻进各衙门,要求各部侍郎以下、各院寺少卿以下,各衙门郎中和主事级别的中青年官员,尤其是在京御史和给事中,到午门广场集合。
午门广场上,囚犯被集中在监刑台前。各衙门百官按衙门站成一列纵队,按官阶高低,从前往后排。给事中和御史被排在最中间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