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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奏疏谏君 招祸入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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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奏疏谏君 招祸入狱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老受弘治皇帝临终托孤后全心全意,准备拼尽几十年积累的政治智慧,辅助幼主做明君行仁政,造福天下苍生。但是一年多来的经历告诉他们,自己这个内阁实际上成了空阁,三位位尊望重的阁老成了摆设。经自己的手转呈上去的百官奏章,多少有一点刺耳的忠言——比如劝圣上钱省着点,劝圣上不要太放纵内官们——毫无例外地都石沉大海了。阁老们百思千虑的一些治国大政小策,不是被宫里束之高阁,就是被驳回。圣上有什么政令,往往自行其是,直接下达“中旨”,干脆绕过内阁,直接指令六部和大小院寺。大事小事,上情下达,只通过各地派驻太监这个渠道输送。内阁成了传达室,三阁老成了名副其实的接传文件的老大爷。阁老们不愿无功受禄,之前已提出过一次辞职,当时,辞呈递上去,石沉大海。

这次九卿出头、内阁做后盾的向圣上请愿诛杀八虎行动彻底失败后,刘瑾做了司礼监提督太监。司礼监是内阁和皇帝之间传输文件的中转站。三位阁老过去做圣上的傀儡,忍气吞声,现在要他们做刘瑾的傀儡,这事三阁老连想也耻于去想了。当天傍晚,三阁老抗争的失意被心中辞职返乡的决意取代了,像过去内阁行文一样,谢迁参谋,刘健口述,李东阳执笔,三人合写了一份辞职奏章。

这次正德皇帝雷厉风行,上午接奏,下午批准。历朝历代官场上盛行的三次请辞、三次挽留的虚文缛节,被正德废除了。不过最终李东阳被挽留在了内阁。刘瑾要拿李东阳做招牌,他还把焦芳安插到内阁做次辅。

太祖皇帝开国时在宫里竖一块铁牌,铭文“内官不得干政,违者杀无赦”。到了成祖皇帝时,他重用三宝太监,为后代子孙皇帝开了个头。正德皇帝的太爷爷重用太监王振,正德的爷爷重用太监汪直,正德父亲有段时间重用太监李广,这几位太监都当过司礼监提督太监,他们可以替偷懒贪玩的皇帝代笔,批准或者批驳内阁附奏在文武百官奏章上建议性的“票拟”。相对于内阁,司礼监提督太监被称为内相。刘瑾这位内相,因为正德皇帝的年少贪玩,几乎拥有了相当于半个皇帝的权力。

刚刚得势的八虎要反攻倒算,要顺者昌逆者亡,要立威。丘聚指挥东厂的大小特务四出活动,谷大用指挥西厂的大小探子,扒窗户听墙根,各处刺探文武百官的隐私。东厂因为位于东安门而得名,西厂因为位于西城灰厂而得名,西厂过去被关闭,现在被正德恢复了。在东西两厂之上,刘瑾成立了一个自己直接指挥的内行厂,监控东西两厂。十月十四刘健和谢迁辞职后,各衙门门口都被派驻了锦衣卫校尉。

一时间,三厂扰京师,八虎闹天下,锦衣卫震慑百官。北京城里,黑云压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文武百官,大户人家,人人自危。

梦阳被贬 哭笑送别

随着刘健和谢迁两位阁老辞官,户部尚书韩文被罢了官。韩文被罚了一千石粮食,还要求他负责送到大同边境作军粮。户部被整顿,李梦阳被投入监狱,李梦阳出狱后被贬谪到老家陕西省布政司做书吏。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几位诗友赶到京师西门外给李梦阳送行。大家聚在一座凉亭下,凉亭名叫“阳关”。淡淡的冬阳,凛冽的北风,阵阵寒意袭击着人们。来的诗友有王阳明、王九思、康海、边贡、何景明。石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和几杯水酒。

几位诗友都久久沉默着。王九思年纪最长,他首先打破沉默,故作轻松地说道:“献吉,各位,来,先饮一杯酒暖暖身子。”王九思缓缓地端起一杯酒,将之凑到唇边,但他没有喝。他没有心思喝酒。其他人连酒杯也没有端。李梦阳扫视一圈,落寞沉寂的眼神中燃起了愤怒,他提起精神,坐直身子,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各位诗友,天冷更应该喝酒,外面冷我们心里不能冷。”李梦阳说着,一饮而尽,然后逼让道,“喝了喝了!他们逼我们效忠这帮……”李梦阳闭嘴四下看了看,接着说道,“逼我们效忠这帮阉货,呸!老子是读书人,老子心中有个‘仁’字,老子只效忠一个‘义’字。”

康海默然地喝下一杯酒,说:“献吉兄,为了你这个义字,兄弟我可是爬过狗洞呀。”原来李梦阳入狱后,为了救李梦阳出狱,作为刘瑾的老乡,康海甚至放下读书人的身段,登门求刘瑾释放李梦阳。康海说:“刘瑾这老小子倒是怪看重乡情,听说我到,慌着出来迎接,连鞋都穿倒了。还说……”

大家注视着康海,康海停了停,漠然的脸上生出一股愤怒,愤怒着扭脸吐了一口痰,说道:“谁稀罕他的狗官,咱大小是朝廷的命官,是个干净官。”

何景明带着点玩笑的意思说道:“德涵兄,你这状元才子哪一天坐上八虎的八抬大轿,那可是入阁拜相……”何景明一言及此,目光触及康海的眼睛,那眼中的冷意,像千年的寒冰,他讪讪住了嘴。

康海继续说:“献吉兄,这次算你福大造化大。刘瑾不知道九卿上奏的奏章是你写的。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得了你。”

李梦阳双手抱拳,冲着康海一拜,满眼感激,却没有一句话。

王阳明淡淡笑了,笑意淡得像此际天上的太阳,毫无暖意,他说道:“献吉,古人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才劝君更尽一杯酒。圣朝做官讲究回避,这次你倒因祸得福,可以回家乡了,家乡的水土更养人,家乡美酒更醉人。你也落得离开是非地,不做是非人。”王明阳说完,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

李梦阳沉重地说:“是呀,眼不见心不烦,以后我清静了!只是你们各位……”李梦阳说到此顿住了。

何景明仍想活跃气氛,戏谑道:“眼下,我们更安全了,天天上班,衙门门口有锦衣卫站岗放哨。”

边贡气呼呼地说:“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更安全了。锦衣卫校尉堵门坐班,要求各位给事中和御史早签到、晚汇报,不得私自出衙门。亏他们想得出来,就是让言官们没时间写奏章,写了奏章,大家也递不上去啊。这等于封了各位言官的嘴呀。”

王九思说道:“前些时候,言官们纷纷上奏,矛头对准八虎擅权;现下,言官的矛头转向了抗议罢退阁老。这下,堵了言官的门,封了言官的口。没人吵了,天下太平了。”

王阳明仍是淡淡笑着说:“怕是封了言官的口也捂不住纸里的火。”

王九思接口道:“都察院中丞张介轩先生,工部大司空杨贞庵先生又在牵头联署,还要斥退八虎。听说李阁老躲着不见,不知道能不能联署起来。”

中丞是都御史的雅称,张敷华号介轩。大司空是工部尚书的雅称,杨守随号贞庵。

何景明不再试图开玩笑活跃气氛了,他正色道:“防堵民口,能防得住吗?这边按下葫芦,那边又起了瓢。听说南京那边六科给事中和御史联合起来了,连上奏章。先前是指斥八虎欺蒙圣上,这次是讽谏挽留两位阁老。团结起来力量大。”何景明对自己最后这句话心里没底,说得声音很低很轻。

康海一直郁闷、漠然,这时少气无力地接口道:“言官们的嘴硬得过锦衣卫的枪吗?硬得过东厂西厂那些人的黑心肠吗?硬得过诏狱吗?硬得过圣……”康海咽下后半截话,停顿一下,满脸忧戚,语调低沉地继续说道,“尚宝卿崔璇,湖广按察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张玮,给事中吉时、吕翀、刘茝,一个个都因为弹劾八虎,被捕入狱了。估计南京几十位科道官也……”康海后面的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他没再说,大家谁也没有听见。几个人陷入了一种沉重的沉默中。

边贡正在嚼一块点心,嚼完才发觉大家都沉默着,气氛很凝重,于是,他含混地说:“不会吧!罚不责众。南京科道编制人额本来就不多,像给事中,六科才七个人,都逮进去,还不关门吗?南京御史,满打满算,三四十人。不能都关门吧?”边贡问完,并没有人应他,大家仍保持着沉默。边贡望望李梦阳,再看看何景明,最后望了望康海。

何景明和边贡对视了一下,说道:“德涵兄,你是刘瑾老乡,你刚才说,刘瑾为了欢迎你,慌得连鞋都穿倒了,可见你在他心目中何等重要。以我之见,你不妨上门劝说一番。这动不动把人关到诏狱里去,这能是……那可是鬼门关呀!献吉兄两次入狱,两次不少一根毫毛地出来,这只是个例外,第一次赶上先帝仁慈,为了应付张皇后娘娘,这第二次,幸亏有德涵兄与刘瑾的老乡关系。现在形势比过去紧,三个厂大小特务乱窜。诏狱不像过去那么好出来了。对了,还有敬夫,你也是……”

康海恶狠狠地盯着何景明,眼里都是寒光。王九思听这话扯上了自己,他瞪了一眼何景明,呵斥道:“住嘴,仲默。与虎可以谋皮吗?”

康海忍不住了,咆哮道:“仲默,开玩笑不讲个场合!人心黑了,能听人劝吗?刘瑾什么用心呀?你知道小人得志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会怎么打算吗?你知道太监怎么对付女人吗?不正常的人,要的就是虐待!虐待!虐待!懂吗?”康海话说得有些歇斯底里,他在宣泄,宣泄心里的压抑,宣泄为了救李梦阳而不得不低声下气去求一个无耻下贱、猥琐丑陋的太监的郁结。这件事令他一世英名被污啊!康海说完话,满脸通红,说完,他扭头向后咳出了嗓子眼里的浓痰。

何景明一脸尴尬,欲辩无词,发窘地向后撤着身子,好像担心康海突然失控,会给自己来上一拳。王阳明理解康海的苦闷,听完康海的宣泄,劝慰何景明道:“仲默,德涵心里难受,不是冲你来的。”王阳明说着,望了一眼李梦阳,说道:“献吉,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次几位兄弟为你送行,我们号称诗友,诗人送诗人,怎可无诗?”王阳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页诗稿。

李梦阳双掌相对,搓上几把,搓热双手,然后双掌捂脸,上下来回干洗几次,甩了甩头,一下子变得红光满面,他激情洋溢地说:“伯安说得对。惭愧!我号称空同子,还是修行功夫不够。罢了!忧愁不往心里去,今天只说喝酒和诗歌。这算是我们今年诗友会的最后一次聚会。我想着,大家都不会空手而来。”李梦阳爽朗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贪图你们的吃喝礼物。多了路上我也嫌累赘。我说的是诗歌。今天就以送别为题,天黑才最需要光明,送行需要的是欢笑,不是流泪,不是离愁别恨。今天,谁的诗最欢快最阳光,谁就是今天的诗魁!伯安,就先亮出你的好诗吧。以后,虽缺了我李梦阳,也希望我们的诗友会别散场。我们让伯安做诗友会的召集人如何?诗人,越是压抑就越需要喷发,越是苦闷就越需要欢歌。”李梦阳见大家都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望着何景明,说道,“仲默,别忧伤,我们虽然地距千里,我们还可以写信争吵,我保证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我一定心平气和,你就是骂我我也不再生气。”李梦阳说着,眼中涌出了泪水。

何景明眼圈红了,伸出手,与李梦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个人不再说话。

王阳明也激动起来,提议道:“我们歌诗吧。大家看看谁的诗更朗朗上口。今天我们为献吉送行,就像献吉说的,送行要用欢笑,用欢歌,不能用流泪。”

李梦阳和何景明各自擦把脸,努力着挤出笑的模样。李梦阳说:“伯安说得对,我要笑着上路,我也想看着大家笑着送我。”

几位中年朋友,在京师西门外,在阳关亭下,尽情地,扯着喉咙,歌着诗,脸上笑着,眼里流着泪。

义字当前 舍生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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