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书眼里含着惊喜,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王阳明,手里端着茶杯,一直没有顾上喝一口。
王阳明察觉了席书的心思,道:“元山先生,喝茶!”席书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喝茶。王阳明继续说道:“这一切的根本,就是知行脱节,说一套做一套。如果做到了知行合一,非圣即贤,做官则青史留名,做人则乡邻敬仰。想做到知行合一,根本是要做到一心,古往今来,天下的圣贤都是一心。一什么样的心?没有私心的心,没有杂念的心,天人合一的心,这个一心就是天理。这就是孟子说的‘尽心知性’,这就是孔圣人说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就是‘仁者爱人’。得了一心,天宽地阔;得了一心,身心安然;得了一心,无忧无虑;得了一心,无死无生;得了一心,与天地同在;得了一心,就是开了心,就是心怒放,就是身心无我,就是程子说的‘浑然与物同体’。所以程子在《识仁篇》开头就说,‘学者须先识仁’,识了仁,体证到了仁的境界,尝到了仁的滋味,自然就能知行合一。仁,是知行合一的本体,一心才能识仁。尝到了仁还不够,这只是见道,见了道、知了道,更要行道。就是说,知道了理,还要在事上磨炼。怎么磨炼,就是知行合一,践行知行合一,天长日久,持之以恒,理上纯熟,事上纯熟,就是至善,就是孔圣人的‘时中’。这是相辅相成的,达到了一心,可以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纯熟了,自然归于一心。如此一来,元山先生,哪里还会有两副嘴脸和两副心肠的笑话!”
席书越听越欣喜,听王阳明语毕,他一仰脖,喝掉了一杯茶水,抹了一把嘴,激动地说道:“茅塞顿开!”席书说着,突然起身离座。王阳明背东而坐,席书职位高年龄大,坐北朝南。现在,席书绕到石桌西面,后退两步,双手撩起袍子下摆,对着王阳明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说道:“这不就是道嘛!踏破铁鞋,我竟然在这荒山野林里寻到了它。我席书今天不来这里,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这个机会听这样一番教诲。先生,请受我一拜!”
慌得王阳明赶紧起身,边过来搀扶席书,边说:“元山先生过誉了!道无处不在,岂止在这荒山野林!道弥漫天地,充满天地,放心扩充于四海,收心则退藏于密处。与日月同光,和天地一色。”席书听到这里,浑身一激灵,挣脱王阳明拉扯的手,再次跪到地上,带着哭腔说道:“先生,请再受席书一拜!”王阳明再次俯身双手去拉席书。席书起身时,用袖子抹了抹泪眼,起身就座,拱手当胸,说了一句“先生”,眼中噙泪,哽咽着。王阳明不愿意让席书难堪,以低头品茶掩饰,给席书平复心情的时间。席书心情平复后说道:“先生,口说不足以言谢,您且稍待一天,席书这就回城,明天再来拜访,再来礼请先生。”
第二天一早,席书不等通报,直接来到山顶。王阳明正在带领学生站桩。席书坐在君子亭下等待王阳明。王阳明收功后,来到君子亭下。席书起身拱手,开门见山说道:“阳明先生,昨天受教,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夜,体会先生说的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确是良方。”
王阳明见席书眼睛通红,一脸疲倦,可见昨夜真是未眠之夜。王阳明一摆手,示意席书就座,笑眯眯地说道:“元山先生,您请说下去。”
席书急切地说道:“只是先生说知行合一的本体是一心,还说一心就是道,一心就是仁,一心就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心就是‘仁者爱人’,这个席书难以理解。孔圣人一心传道,周公一心辅助成王。这都是圣贤功德。可是,夏桀暴虐恶政,商纣无恶不作,他们难道不是一心?就像小偷偷东西,就像奸臣祸害忠良,就像贪官搜刮民脂民膏,他们也能做到一心。这样说来,一心不见得就是仁,不见得就是道,不见得就会知行合一。阳明先生,还请赐教!”
席书眼里充满了焦急、疑惑和执着,他眼巴巴地盯住王阳明。王阳明点了点头,说道:“一心即是天理,天地有好生之德,如果害生,就不是天理。元山先生,一心要靠无思无虑,要人心中没有恶念,没有邪念,没有杂念,没有执着,没有分别。清清净净时,一念不生时,才是一心。一心不是想来的,不是求来的,求之不得,不求而得。”
席书满眼的疑惑,他张张嘴,又无话可说。
王阳明继续说道:“一心是实证来的,说出来的不真切,听进去的不完全,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只能用身心体证。恕我不忌讳佛家儒家,《坛经》说得很好,没有对待,没有分别,不是黑,并不意味着就是白,当然也不是不黑不白,更没有什么黑白混合颜色。既不是两端,也不是中间。那到底在哪里?到底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又什么都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不是说恶不好,善就好,它既非恶又非善,《大学》把它说成‘至善’。什么是至善?一句话,就是要去除概念,去除心念,无善无恶,这才是一心。一心究竟是什么滋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还要去掉要尝的心,不刻意,就是不能去求;不放逸。知行合一,既是道理,又是功夫。”
席书仍然莫名其妙,听得一头雾水。他像个孩子一样,一手搔着后脑勺。
王阳明继续说道:“要得一心,最直接的方法,静坐和站桩。元山先生,您可以试一试,不能急,急就是有求,欲速则不达。”
席书若有所得,又怅然若失,心情复杂地下山了。
第三天一大早,席书又来到了龙岗山,这次同来的有文明书院的十几位秀才。君子亭下,席书和王阳明对坐。席书说道:“阳明先生,席书昨夜静坐一晚,恍恍惚惚,似有所见,老子说过,道是恍恍惚惚的。只是席书所见,不太真切,不像先生说过的,灵明妙觉,清清楚楚。这,可能是席书功夫不熟,见得不真,知得不切。这个,等席书慢慢打磨吧。有一点,席书自认知得切,见得真,那就是,阳明先生是一个好先生,是一个称职的传布圣学的好先生。文明书院,敬请先生的尊驾。”
王阳明沉吟道:“龙岗书院,地处深山,我一人维持。若我离去,书院也就散了。城里各衙门,多少进士出身,文明书院不缺我一人。元山先生这一请,可是损其不足、补其有余,还望元山先生深思。”
席书真诚地说道:“阳明先生所虑,席书已有考虑。我问过了何陋轩这十几位学生,他们愿意跟随先生,就学于城里文明书院。至于寨子里十来个小学童,可以把这里办成社学,聘请一位社师。阳明先生,文明书院、龙岗书院,虽然没有高下之分,城里的讲席毕竟更广阔,可以辐射整个贵州,可以带动全省的教育事业。举起文明书院的大旗,就意味着举起了全省的教育大旗。您不是说过,做官是为更好地传道行道吗?到了城里,功业更大,成道不是更快吗?您悟通的这个知行合一,到彼时,会像一盏明灯,照亮黑暗,匡正时弊。阳明先生,还请您三思!”
王阳明点头应允。
于是,在龙岗书院,王阳明背朝大树,面南而立,席书率领十几位秀才,跪朝王阳明,席书左手一举,十几位秀才跟着手势,齐声呼道:“我等文明书院师生,恳请先生移驾文明书院,主讲圣贤学问!”十几位秀才说完,连着磕了三个头。
王阳明道:“感念元山先生和十几位同学一片诚心,阳明山人乐从所请,决定移教文明书院。元山先生,大家快快请起!”王阳明说着,两掌平伸,向上一托,示意大家起身,接着说道,“阳明山人,几十年来,虽然孜孜求学求道,可惜的是学无所成,遗憾的是道无所见。一路走来,成功的经验不多,失败的教训不少,但多少有一些心得。我愿意把这些心得,与同学们交流共享。经验,你们可以沿用;教训可以让你们少走弯路。山人愿意与同学们,一同学习,共同进步,学圣贤学问,做圣贤事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