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头禀道:“不知道。乱民口口声声要见大老爷。”
王阳明对杨融说道:“杨佐堂,你们计算一下,税粮标准从七升五降多少,粮长才不倒贴。下午把数据汇报给本县。”王阳明说着,起身离开书案,健步走向大堂,对班头说道:“带路。”
衙门口、仪门前,像庙会一样挤满了人,人头攒动,群情激愤。仪门已经坍塌。沿着仪门一条线,二十多个步快、马快,各自手持木棍,棍与棍相接,组成了一道人墙。远远地就能听到人群的吵闹声,隐隐约约能听到呼声:“我们要见大老爷,我们要见新任的大老爷。”既然要见大老爷,总不是来打架的。王阳明很镇定,疾步来到了仪门前。主簿宋海满头大汗,一溜小跑到王阳明跟前,气喘吁吁、惊异地说:“王堂尊,您出来了。下官知道您在大堂议事,一直没敢打扰。现在是弹压不住,人还在越聚越多,不可收拾了。所以只好打发人请您老的指示,是不是上报府衙,请派军队?”
王阳明望着人群,问道:“什么原因闹事?”
宋海说道:“要见王堂尊您,要求减轻赋税。”
王阳明问道:“有领头的吗?”
宋海说:“没问出来,他们不说。”
王阳明巡视了一下人群,望不到后边,就对宋海说道:“宋佐堂,你宣布一下,本县要讲话。”
见王阳明身着官服出来,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呼叫声也变换了内容:“要活命!要减税!要活命!要减赋!要活命,要减役!要活命,要减租!”语调很统一,不像乱民,倒像一帮有组织的请愿队伍。
宋海站到了仪门坍塌后的砖石堆上,扯着嗓子喊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大老爷训话!”
前面听得见宋海喊声的人群安静了,后面还是人声鼎沸。
王阳明几步跨上砖石堆,挥动着两只手臂,提起丹田气,用丹田气发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本县要谢谢你们!也欢迎你们!”站在前面的人群听到他说谢谢,有些莫名其妙。王阳明继续喊道,“本县初来乍到,这么热的天,你们大老远跑来,要见本县。本县是你们的父母官,你们却是本县的衣食父母。你们来看本县,本县按理应该请大家到衙门里喝喝茶,凉快凉快!只是人多屋子小,照顾不到每个人。咱们庐陵是文化之乡,是节义之乡,是欧阳修的故乡,是文天祥的故乡。今天看到大家这么热情,这么好客,果然名不虚传。本县刚来,一切政事还没有摸着头绪,你们上门来,本县正好可以了解了解县里情况。本县后堂里有好茶,你们能否选几位能替你们说话的人,把你们的想法好好跟本县说说。”
人群的呼喊声没有了,变成了嘈杂声。
王阳明停了停,见人群并无动静,只好再次道:“乡亲们,请你们推选出三五位能替你们说话的人,若选好了,请能替你们说话的人到前面来!”
这时,从最后面的人群中,有几个人向前移动着,很快,四个人来到王阳明面前,其中一位穿长衫的,三位泥腿子。四个人也不下跪,对着王阳明只是拱了拱手。王阳明也不计较,笑眯眯地问道:“四位是?”
穿长衫的四十多岁,瘦瘦的上宽下窄的国字形脸,脸色青白,面相斯文,斯文中带着几分穷困相,两条眉毛宽而散地连在一起,像在两眼上方画了一道粗粗的淡淡的黑杠。王阳明从面相上判断,这样的长相,是个聪明人,聪明而任性、执拗,缺乏福禄。这样的人对自己认准的道,不撞南墙不停步;但是一旦收了他的心,那绝对是一个死心塌地的义士。
斯文先生作了一个揖,说道:“小人牛金星拜见老父母。小人是坊郭乡社学的社师。”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那是牛先生了。牛先生,请你们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让大家先散了,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你们四个来传达。”
牛金星不屑地笑笑,说道:“老父母,俗话说,人多势众。大家一散,就凭我们四个,大老爷这些步快、马快,捉拿强盗不一定在行,要对付我们四个,那还不是老鹰抓小鸡。”
王阳明点了点头,吩咐宋海道:“宋佐堂,撤了捕快。”
宋海吩咐捕快班头:“收队回衙!”
二十多个马快和步快排成两队离开了。随着捕快拦阻人墙的撤离,人群呼啦一下子围到了王阳明的周围,准确地说,是围到了坍塌的仪门周围。
牛金星不等王阳明再次吩咐,与三个同伴点头示意后,跳到了砖石堆上。
牛金星对着人群喊道:“鄙人,坊郭乡崇仁社学的社师,蒙各位爷儿们推选,和这三位兄弟,向大老爷请愿。有人可能认识鄙人,鄙人家有薄田,不过十几亩,还能糊口。加上社师一点薪水,虽然微薄,日子还算过得去。可这几年杂税杂差翻番,日子就过得紧巴了。这到底是朝廷不懂民情,还是官老爷横征暴敛,打着朝廷的旗号,往自己兜里捞,我们争取弄清楚。前任大老爷,我们争取不到,新任大老爷,我们继续争取。大家散了吧,等着我们的消息,万一我们出不来,大家别把我们忘在里面。”
人群有些分化,没有散的意思,大群中出现了小群,三五位、十几位,各自围了小圈子,争论不休。
号召力没有充分显现出来,牛金星多少有些尴尬,他与三个同伴嘀咕了几句。三个同伴依次扯开喉咙,喊道:“我是永福乡二十五都崇文里的李坤民(我是安平乡六十都德化里的马二汉、我是儒行乡集贤里的康百万),大家要是相信的话,就先散了回家吧。”
王阳明观察着,盘算着:自己刚刚上任三天,就聚集了几百人,怎么会这么快的速度?谁在组织?目的是什么?牛金星的号召力有限,他不会是真正的组织者,会不会与今天开会的这些人有关系?陈江他们与眼前这群人,既有面对朝廷时一致的利益关系,又是对立关系。不过目前还是先劝散人群。王阳明对牛金星说:“牛先生,本县初来,只能先摸清哪些情况就先解决哪些问题。你知道要上贡葛布的事吗?”
牛金星点了点头,说道:“亏得陈粮长他们仗义,第一年自己倒贴,第二年拖着不办。前天多亏大老爷您救了他。”
王阳明心里有了明确的判断,于是说道:“牛先生,一旦陈粮长拖不住,或者真被镇守太监衙门逮走了,葛布这一项负担最终还是要落到各家各户头上,是不是?”
牛金星点了点头。王阳明继续说道:“别的事情,本县一步一步会弄清楚的。葛布这个事,本县已经心中有数了,可以提前告诉你,本县要为庐陵乡亲们争取免除葛布这一项负担。本来,本县想等呈文给府衙和布政司衙门申请豁免后,再行宣布。可你牛先生能为了大家的利益,直接面对衙门,不怕碰钉子坐监狱。你讲义气,本县也豁出去了。好吧,本县可以先斩后奏,现在就告诉你们,葛布这一项负担,免除了。庐陵县乡亲不用再负担葛布了,全部免除。朝廷追究下来,一切后果,由本县一人承担。至于其他事,本县承诺,弄明白一件,就解决一件。牛先生,你宣布吧!”
牛金星不再尴尬了,四个人个个面露喜色。牛金星有些激动,生怕被人抢了说话的机会,马上剖白:“大老爷,小人活了几十岁,见到的官里,您最讲道义,您是好官,您贤明,您圣明。”牛金星说着,双膝一软,直接跪到了砖石堆上,他激动地说道,“坍塌的仪门,小人给您修。”其他人跟他一起跪倒。
王阳明俯身拉起来牛金星,嘴里喊着:“都起来!都起来!砖石地硌得很。”
牛金星挺直身子,喊道:“街坊邻居,父老爷儿们,乡亲们,老表们,我们庐陵遇上百年不遇的好官了。大老爷刚来庐陵,就给我们免除了葛布一项负担。大老爷说了,绝对不会亏待我们。”
听了这话,前面的人群一片欢呼,根本不再打算听后面什么亏待不亏待的事了。前面人群的欢呼声感染着后面的人群。整个人群组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王阳明脸色凝重地望着欢呼的人群,乡亲们真是太容易满足了,但是这意味着得罪了镇守太监衙门,会不会……管他呢!大不了回老家,回阳明洞读书去。王阳明释然了,脸上再次堆上了笑,他对牛金星说:“牛先生,本县请你们到衙门喝茶去!”
牛金星有些羞涩,四个人快步走下砖石堆,一起趴到地上磕起头来。牛金星毕竟是读书人,知道礼节,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起了三跪九叩的礼仪。一跪三叩,再跪三叩,三跪三叩。王阳明笑眯眯的,没有阻拦,一则,先前牛金星有些失礼,这是补偿;二则,这让人群看到比费多少口舌解释还要有效。
人群还是没有散的意思,不过这已成欢呼的海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