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奇坐着半张椅面,上身端直,两手拄住两个膝盖,眼里欢笑着,等候着一两银子的回报。
王阳明问道:“张应奇,你是不是把自家坟埋到了王珍家的地里?”
张应奇欢快地笑着说道:“老父母,一笔写不出来两个孔字,学生读圣贤书,不能说假话,要说学生埋坟的地方,泥土确实是从学生家山上冲下来的。学生把坟埋在自家的泥土里,竟然惹得被人恶告。如今这世道,真是做人难呀!想给祖宗在自家的泥土里找个好坟地,尽尽孝心,都惹人告状,这还有天理吗?”
王阳明问:“这么说,张应奇,你是相信风水了?你知道坟地风水的真意吗?”
张应奇笑着说道:“老父母,江西历来是风水之乡,出风水先生。想来老父母也知道,南京孝陵、北京长陵,都是咱江西人帮助选的地方。风水不就是让祖宗占个好穴地,保佑后代子孙升官发财吗?”
王阳明摇了摇头,说道:“张应奇,你自己想想,王珍家的先后几辈人都埋在那里,他家出过什么富贵人吗?是有人有一官半职,还是有人家财万贯?”
张应奇笑得更欢了,笑着说:“他们王家,几辈子穷守着一小块地,几辈子穷酸命,学生几次要买过来,他们还不肯。好风水宝地,搁他们手里,也是叫子的金饭碗。”
王阳明点头说道:“可见,风水不风水,还真不见得有多大用。俗话说,要富贵,一靠读书,二要积德。本朝规矩,要做官,只能读书中进士。积德,老辈人为子孙积德,现世人也要自己积德,积阳德,积阴德。即便风水有作用,也是排在读书和积德后边。王家几辈子占有这块地,他们也没有大富大贵。你们张家,没有这块地,不也出了你这位秀才吗?你安心读书,将来有一官半职,不也光宗耀祖吗?光宗耀祖,显亲扬名,这不是《孝经》里说的孝吗?为祖宗选坟地,选风水,是什么样的孝心呢?是选那些地下没有阴风骚扰、没有水湿泡坏棺木、没有白蚁蛀蚀棺木的清净地,好让祖宗入土为安,祖宗安心了,子孙也就是尽了孝心了。至于保佑子孙升官发财大富大贵,孝心真诚,百善孝为先,善心自然有善报。风水与富贵,是这样的关系。你们张家,既然出了你这位秀才,说明是祖上有德。俗话说,祖上积德,只管人生前四十年的福禄命运。张应奇,你今年春秋几何?”
张应奇不再欢笑了,老老实实地应道:“回老父母的话,学生今年四十有三,已过不惑之年。”
王阳明一脸郑重地说道:“四十,圣人可以不惑。我们普通人的迷惑还多着呢。四十以后,要想命运好,只有靠自己积德了。富贵不是算计来的,不是刻薄别人就能得来的。张应奇,你知道,秀才犯法,可是要被褫夺功名的。往上走,你可以中举人做进士,晋升到七品、六品、五品、四品,虽然难,只要争取,就有希望,有奔头;往下堕落,就又变回了白丁庶民。到成了白丁的时候,你再想见本县,想见府衙任府尊,就难了。一旦侵夺民田,仗势欺人,罪名坐实,进了大牢,那可就……”王阳明注视着张应奇的眼睛,他眼里的小鱼,像被红烧过的,已经僵硬了,王阳明接着说,“就不值了!得不偿失呀!”
张应奇愣愣地坐着。
王阳明决定趁热打铁,继续说道:“王珍虽然大字不识,他说的一句话,本县认为很有道理。他说,哪天你家的泥土冲到了赣江,顺着赣江,流到了鄱阳湖,那是不是鄱阳湖也要姓张呢?”王阳明不再往下说,让张应奇自己在心里盘算利害得失,他手里拿起毛笔,饱蘸浓墨,书写了一幅大字:“读书明理,行善积德;君子造命,好运自来。”题头是“与府庠生张君应奇共勉”,落款是“余姚阳明子署庐陵知县事王守仁,正德庚午年暮春”。
张应奇愣了一会儿神,偷眼瞄着王阳明,见王阳明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他心里狐疑,会不会是写的“驳回状子”?不可能呀!这么着说了一大堆道理,话里话外都是一股子正气。那是写的什么呢?一两银子能买来什么呢?一幅字不当吃不当喝的,值一两银子吗?他心里嘀咕着,又不好意思站起来瞅一瞅。张应奇眼里的两条小鱼,又活泛起来。
王阳明搁下毛笔,说道:“张应奇,记住,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心好风水好,心善福报善。我们每个人,尤其是读书人,心里少些算计,少些私心,多一些阳光,即便富贵一时没来,祸患已经远离了。张应奇,本县再问你,你家的坟地是不是因为山洪暴发,泥石流冲击,模糊了地界,一时分辨不清,埋过了界,埋到了人家王珍的地界里去了?”
张应奇眼里的小鱼转了两转,突然停下来。他忙不迭地点着头,并起身给王阳明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道:“老父母,学生一时眼拙,误判了地界。”张应奇瞄了瞄桌子上的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驳回状子”,他好心疼白出去的一两银子,苦笑着说道:“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学生愿出两倍的好田,换王珍家的地。”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张应奇,本县已经问过了,王珍家是祖田,不愿意出让。本县是这样认为的,你仓促把老人安葬在别人家的地里,引起风波,老人地下有知,也不得安息。这已经是不孝!你求好风水、好坟地来保佑自己子孙富贵,孝心已经打了折扣。人往高处走,鬼神喜欢高坟头。本县听王珍说过,你家山坡朝阳,前有小河流过,背山面河,本身就是好风水。把坟移往高处山坡,还免了水湿的祸患。”
张应奇点头哈腰道:“学生没想到,老父母也是个好地理师。学生恭敬不如从命,学生回去就起坟迁坟,向祖宗忏悔!”
王阳明和颜悦色道:“还有呢?”
张应奇眼里的小鱼又僵住了,小鱼僵住了,头却摇了起来。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礼尚往来,失礼在前,之后呢?”
张应奇又欢笑起来,点头哈腰道:“赔礼在后。老父母教训得是!怪学生一时鬼迷心窍。”
王阳明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人人都有好心,一有私心贪心就生鬼。鬼就是阴,就是暗。阴暗一把扫除掉,好人还是好人!张应奇,你说是不是?”
张应奇突然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谢谢老父母苦口婆心!学生愿意做好人。”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张应奇,起来吧!想做好人就能做好人。否则,书就白读了!这是本县给好人写的字,上面有题款,你不能随便再转送人了。银子,你还拿回去。本县一开始就说过,读书人向着读书人,本县不想让你迷了路,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向着本县呢?”
张应奇心里少了算计,少了贪念,眼里也光明起来,眼里的阴冷变得柔和起来,小鱼得到了温暖,也温柔起来。
最终,张应奇的贪心虽然没有得到满足,却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县衙。
二十六日,第二个放告日,王阳明又接了三百多份状子。
二十九日,县衙门前告示牌子上张贴的是“止讼通告”——
查四月初至七月末,是庐陵县域夏收和秋种的农忙时节,夏收抢天晴,秋种趁墒情,靠天吃饭,不误农时。夏粮不入仓,不算真收成;秋秧晚下地,可能误一季。为此,本县决定,即日起,至七月末,不再受理一切民事案件,命案及人身伤害案件,可随时击鼓申告。望全县民众,一心扑到农事上,粮食最要紧。邻里相处,互谅互让,退一步海阔天空。息心火,自清凉;宽心量,多包容。且听本县《息讼歌》:
人多事杂莫结怨,人家安然,我也安然。
听人教唆到衙前,告也钱,诉也钱。
公差如狼又似虎,锁也要钱,开也要钱。
地保证人要招待,茶也要钱,酒也要钱。
衙役书吏讲情面,审也要钱,和也要钱。
典当家产卖良田,失了钱财,丢了脸面。
一日三餐难为继,爹娘受苦,儿孙抱怨。
古今没有后悔药,悔也枉然,恨也枉然。
教子读书与耕田,名望有份,利益当前。
民众要听本县言,在家安生,出外体面。
刁民若有不听劝,儿遭惩办,父受牵连。
庐陵县七品正堂王守仁
皇明正德庚午三月晦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