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绾被“最高境界”吸引着,下意识地往前倾着身子,袍子又快压到了炭火上。王阳明再次指了指炭火,黄绾不好意思地往后撤了撤身子。
王阳明说道:“你说得对。这有个前提,就是入静。静,就是《大学》说的‘止定静安虑得’中的静。什么是静?心不妄动就是静。”
黄绾问道:“怎么算不妄动呢?”
王阳明笑眯眯的,说道:“知止就是不妄动。你一定会问,怎么算知止呢?止,就是有了一定的方向。什么方向?就是往心上用功。《孟子》劝人‘反求诸己’,反求诸己,就是往自己身心上用功。我们格竹子格不出名堂,格蚂蚁格不出名堂,好,按《孟子》说的,反求诸己。我们不再两眼向外了,我们往自己内心去找。这就是知止。心不妄动,日常生活中你就能从容不迫,这就是安。具体体会上,可能会浑身轻松,步履轻盈,头顶清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身安心安,办什么事,自然考虑周详,这就是虑。计划周详,办事自然妥当,这就是得。这是简单说。如果细说,每一个字有每一个字的体验和体证,有每一个字的身心变化。这都是古人亲身体证过的,然后流传给我们后代子孙,具体就是‘四书五经’。”
黄绾惊喜地看着王阳明。王阳明继续说道:“宗贤,刚才你的袍子快烧着了,你却浑然不知,这就是一心专注,这就是止,是定。顺着《大学》说的阶梯,一步一步体会吧。听人说饭吃不饱肚子。”
黄绾意犹未尽,他仍前倾着身子,问道:“阳明先生,你一定见过圆坨坨、光灼灼的东西,是吧?”
王阳明笑眯眯的,不置可否。
黄绾问道:“阳明先生,明心,是不是明明德?”
王阳明笑着点了点头。
黄绾再问道:“‘亲民’应该是‘明明德’的结果,明明德后的亲民,亲不亲坏人和恶人?”
王阳明笑眯眯地盯住黄绾,没有开口,只是指了指黄绾的前胸。黄绾低头看看前胸,离炭火远着呢,他抬头疑惑地看着王阳明。
王阳明说道:“一心专注到极点,就像你刚才袍子快烧着的时候,你竟然浑然不知,已经不知道了热和凉。明明德以后,仁心升起来了,仁心就是爱心,大爱心,没有止境的爱心。佛家叫慈悲,无缘无故的爱。”
黄绾惊异地说道:“已经不识好歹了?”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正相反,不会不识好歹。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明明德是心性的体,用起来的时候,好坏分明。”黄绾仍然眼含疑惑,热切地盯住王阳明。王阳明停了停,说道:“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宗贤,你还得亲口尝尝。只是,要一步一步来,别天天想着圆坨坨、光灼灼,好高骛远,会想出毛病的。你说是不是?喝茶喝茶!”
黄绾迟疑着端起茶杯,没有心思喝茶,愣了一会儿神,起身,迟疑着,犹豫着,曲了曲膝盖,后来心里坚定起来,两腿站直,对着王阳明深深一鞠躬,说道:“阳明先生说得对,在下今天收获太大了。求学求道,好比登山。您说得对,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攀登,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学不可没有师友,阳明先生,如果您不反对,在下很想能够天天和您一起学习上进,自然是向您学习的多。您看?”
王阳明在黄绾鞠躬的时候,已经站起身,拱着手回礼,听黄绾说到求学求道好比登山,会心地笑着。等黄绾说完,王阳明指了指天,说道:“求学好比登山,学道就是登天。好好悟,悟通了,一步登天。这在佛家来说,是禅机,是机锋。”
黄绾愣住了。
王阳明继续说道:“北京城里,还有一位道友——湛若水先生,很有境界。既然宗贤有求道志向,古有桃园三结义,我们今有杏坛三道友。一人自学,容易懈怠;三人为众,互相督促,大家一起进步,是不是更好?”
黄绾喜出望外,说道:“那太好了!三人行必有我师!”
王阳明笑眯眯地说道:“好,就这样说定了。这两天我们聚会,互相讲,互相听,互相学。”
第二天,在长安街灰场附近的湛若水寓所内,湛若水、王阳明和黄绾,三人在一幅《孔子行教图》画像前,燃香为盟,共同发誓:“湛若水(王守仁、黄绾),我等三人,圣人像前,真诚起誓:尽此一生,缔结同心,一心求道,修道行道;以圣人为师,以公心为照;承续圣贤心灯,践行身心学问;接引有志后学,传递圣贤智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誓言一出,天地鉴照。我湛若水(王守仁、黄绾),永不反悔!”
三人发完誓,各自把手中的香插到圣人像前的香炉里。三人并排给圣人磕了三个头。三个人约定,成立三人格物学会,共同修学,共同进步,培补天地元气,匡扶世道正气,敢于出头,倡引道风,普化群生,滋济天下。
三个人商定了会讲制度,一人讲两人听,轮流讲听,讲中自我促进,听中互相启发。湛若水和黄绾推王阳明第一个讲。王阳明针对黄绾立定了求道的志向却缺少实在用功的情况,第一讲以《志向坚定,学道必成》为题目,结合自己的求道经历,算是对自己的求道做了一个总结,同时又是对黄绾求道入门的一个开示。
到了十二月,王阳明的吏部派遣通知下达了,他被分配到了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当主事。王阳明得到派遣文书,觉得很好笑:今年三十九岁,自己成了南京刑部主事,二十九岁时已是北京刑部主事,十年走了一个圈。有些可笑,并不是可悲,也不是可怜,职务上的变化,没有影响王阳明的心情。他还在喜悦之中,为有了两个共修道友而喜悦,为新成立了格物学会而喜悦。
南京刑部的职责范围仅限于南京地面上的衙门,是个清闲衙门。
一次会讲后,黄绾神秘地对王阳明说:“阳明子,有个事情要告诉你。在下和甘泉子,背着你这位当事人,有一个阳谋,这个计划成功了。为此,在下和甘泉子很庆幸。庆幸之余,也要感谢你阳明子。当然,你可能也要感谢我们了。让我说,你不要感谢我们,应该感谢大冢宰杨邃庵先生。”黄绾只管卖关子,且笑着。旁边的湛若水也只是笑,笑得阳光灿烂。大冢宰是吏部尚书的雅称,杨一清号邃庵。
王阳明看了看黄绾,又看看湛若水,开怀而笑,感染得湛若水跟着开怀大笑。湛若水止住笑,说道:“宗贤,我早就告诉你,我们别在阳明子面前卖关子。阳明子何许人也?这是纯阳之人,小计谋,迷惑不了他。”
黄绾愣了愣神,不服气地问道:“甘泉子,是不是我这个关子卖得太明显了?”
湛若水说道:“你一提到大冢宰邃庵先生,就露馅了。还是坦白告诉他吧。”
黄绾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阳明子,你被派遣到了南京,我们这个三人格物学会刚刚成立,眼看着要折一条腿,我不甘心呀!我和甘泉子一商量,决定去找邃庵先生,行不行试一试呗。想不到出奇顺利,邃庵先生一口答应。哈哈,你也别谢我们,我们都要谢谢邃庵先生,是他保全了我们这个三人格物学会。”
王阳明朝东,面向吏部衙门方向,高高拱着手,说道:“邃庵先生,您能提携后进,有长者风范。阳明子在这里多谢了!”
湛若水、黄绾两个人跟着一起拱了拱手。湛若水笑着说道:“我们谢过邃庵先生,也要感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积德,后人受荫。邃庵先生念旧,他提到,刘阉横行时,他从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制任上被罢了官,在老家丹徒闲居时,那是正德二年,令尊大人龙山公,在南京做大冢宰,他不避嫌疑,前往邃庵先生家中看望他。难中一句好言安慰,就是雪中送炭。所以一提到你王守仁,再说到我们三人成立的格物学会,邃庵先生满口答应。他已经把你阳明子改派到了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我们谢天谢地谢人吧!”王华号龙山。
王阳明拱着手,一本正经地上下左右前后拜了个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