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结伴南下 讲说《大学》
正德七年三月,王阳明从从五品员外郎升到了正五品郎中,转到了吏部考功司。考功司主管对天下官员的考察。京外官员,三年考察一次,六年第二次考察,到了九年,综合考察。考察的结论分三种:称职、平常和不称职。考察结果是官员升降奖惩的依据。
兄妹团聚 时事艰难
六月里,王阳明的妹妹王守让夫妇要来京城。妹夫徐爱中进士后,被分派到了北直隶保定府的祁州做知州。徐爱任满,进京朝晋。
兄妹师徒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面了。王守让挺着个大肚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由徐爱陪着,来见王阳明。王阳明迎候在院子里。
“兄长!”王守让夫妇同声喊着,同样的激动,同样的惊喜。
在徐爱夫妇同声呼叫哥哥的同时,王阳明也激动地招呼着:“阿妹!曰仁!”招呼着,快步迎上前去。
兄妹互相打量对方,妹妹淌着眼泪,哥哥红着眼圈。站在旁边的徐爱眼里噙着泪水,看一眼这个,望一眼那个。
王阳明与妹妹对视着,关切地说道:“阿妹,还是没有吃胖呀!现在有身子了,不吃胖哪行呀!”
王守让瞅着哥哥鬓角上的白发,眼里流着泪,嘴唇颤抖着,抽噎着:“兄……兄……”半天,才说全一句话,“兄长,你有……白头发了!”
王阳明红着眼圈点着头,应道:“我要当舅爹了,白头发就白头发吧!阿妹!曰仁,快屋里坐!”
三个人进了屋,王守让靠近王阳明坐着。王守让用手帕拭了拭眼睛,抬眼再次打量着哥哥,声音颤抖着说道:“兄长,妹妹想你呀!”说着,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徐爱对王阳明说:“兄长,阿妹跟着我在祁州,三年来,天天想岳父母大人,想兄长,想弟弟。整天为兄长担着心,怕兄长在贵州那边没吃没喝。整日茶饭不思。医生劝她,我也劝她,思虑伤身。这不是,都想出毛病来了!看看这气色!”
王阳明眼圈红着,对妹妹说道:“阿妹,兄长让你担心了!你得心疼自个身子了。”
王守让点着头,幸福而羞涩地笑了笑,小声说道:“兄长,见了亲人,我轻松多了。”
王阳明关切地问道:“几个月了?”
王守让脸红着,小声说道:“八个月了,八月份足月。”
王阳明幸福地笑着,劝慰道:“一路劳累,进屋歇歇吧!现在安静对你最重要。我们兄妹有说话的时间。”
王守让在徐爱和丫鬟的照顾下,进内室歇着去了。
徐爱从内室出来,师徒两人开始了男人之间的谈话。
王阳明与徐爱对坐着,徐爱激动的神情还没平复下去,“先生,想不到我们绍兴一别四年。”
王阳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问:“曰仁,学问如何?”
徐爱二十六岁,经过世事磨炼,成熟了,淳厚的眼神中,比几年前多了些忧郁。徐爱诚挚地回答道:“学问,有长进;烦恼,也有长进。”徐爱轻轻叹了口气。
王阳明点了点头,说道:“当了四年知州老爷,一方父母官,给百姓造福了,还是造孽了?造福了,就是学问有长进。学问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磨炼出来。日常生活,小家庭的柴米油盐,一方百姓的柴米油盐,这都是学问。日常生活,人事繁杂,千头万绪,烦恼避免不了。有烦恼,说明有责任心。小民的烦恼,自然也是官老爷的烦恼。学问,就是为了消除烦恼。”
徐爱说道:“我的烦恼,靠我自己的学问消除不了。我所在的祁州离霸州很近,霸州在京师所在的顺天府,离京师也就二百来里地。刘六、刘七这伙暴民已经成气候了,纠合了几万人马。听说京师已经戒严几次了。先生,这究竟算什么世道呀?堂堂的京畿之地,一伙暴民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攻打州县,杀人放火。我在祁州,天天操心的就是守城,可以说是提心吊胆。脱离祁州,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解脱呀!”
王阳明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听说这刘六、刘七以前也是吃衙门饭的,什么缘故起来和官府作对?”
徐爱重重叹了口气,黯然神伤,缓声低声说道:“一句话,是逼上梁山。细说起来,话就长了。”徐爱看了一眼王阳明,发觉王阳明在认真地听,继续说道,“京畿之地,大片大片的皇庄,连地数百里。农民手里没地,就变成了流民。流民多,盗贼就多。刘六、刘七兄弟原先是霸州衙门的捕快,专门捉拿强盗的。皇庄之间还有大太监的庄园。有位大太监的家人,向刘六、刘七兄弟索要好处,没有得手,就诬陷这两兄弟是强盗,还把他们的家人收监。没想到,这刘六、刘七后来就成了真强盗,拉起一竿子人马,攻破霸州,救出了家人。对付这些暴民,京军束手无策,后来不得不调来边防军。听说这些暴民已经乱到了山东、河南、陕西、湖广,而且越闹越厉害。”
王阳明听着,脸色阴沉。徐爱继续说道:“这些人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旗号。”
王阳明听到这里苦笑了笑,说道:“我们讲道学,替天行道。如今,土匪也替天行道!”
徐爱小声说道:“先生,这还真不好说。这些土匪还真有些替天行道的味道,在直隶,他们的矛头指向官府和皇庄。听说这些土匪攻城,还有个讲究。前兵部尚书马文升大司马的家乡是禹州,他们知道马大司马是个清官,竟然绕过禹州不打;他们知道焦芳是刘瑾阉党,竟然特意绕过禹州,攻破泌阳,烧了焦大学士的家,挖了焦大学士的地窖,刨了焦大学士的祖坟。只是焦芳提前跑了。先生,你说,这是不是替天行道?焦芳阉党,侥幸在刘瑾事败前退休,躲过了朝廷的处罚,想不到,被土匪惩罚了。”徐爱摇着头叹了口气。
王阳明一直沉着脸,等徐爱说完,说道:“曰仁,天下全乱了。内,到处是乱民暴动;外,鞑靼人东西两线,处处点火。祁州乱,霸州乱,除了南直隶和我们浙江,没有一处不乱的。我们坐看乱起,束手无策,吃着这份俸禄,心里愧疚呀。我一直想退休,到会稽山阳明洞天修习,眼不见为净。可是,老奶奶不同意,父亲大人反对。吏部杨公邃庵先生一直挽留。”王阳明叹了一声。
徐爱望着王阳明,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呢?刘六、刘七一伙人里,还有个读书秀才,叫赵燧。读书人也跟着乱。”
王阳明没有说话,看了看徐爱,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徐爱不理解,问道:“先生,你是说,人心乱了?”
王阳明看着徐爱,说道:“一个人乱,说到底是心乱了。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朝廷,君上就是国家朝廷的心。”
徐爱若有所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王阳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曰仁,一个人修学,下手处就是修心,修自己这颗心。为啥《大学》说‘修、齐、治、平’呢?去年有一位儒士嘲讽我,讥讽我不敢劝谏君上。他哪里知道,”王阳明抬头指了指上方,“水火不入!忠言逆耳,从来不听。对谗言,倒如饮甘露。”王阳明再指指自己心窝,又说:“心不正!整天一味地荒唐胡闹。好好的皇宫不住,要另外盖宫殿,号称豹房,一再扩建。就在皇宫西面,到处是强制拆迁。豹房里养着一帮子西域和尚、戏子,几千人。随便收干儿子,不管地痞无赖,只要喊一声爹,就赐姓国姓。这些干儿子一步登天,都成了王子殿下。几年间,网罗了一百二十七个干殿下。只要改姓国姓,就要封伯、封都督、封都指挥、封千户、封百户。是王子,都要修造王府。还要给那么多和尚修造佛寺佛塔。你去走走看看,北京城里到处大兴土木。这都要钱。皇宫内库的钱从来不动,要国库的银子。国库只能向天下的老百姓伸手。到处打仗,国库早就空了。王府、佛寺,还照样建。哪来的钱?城里,挂钦赐黄旗的商店,都是皇店,是为了挣钱而设。钱不够,向文武大臣索要,向暴发户家里索要,向大太监家里索要,把宫里大小太监私藏的财宝搜索净尽。还有更过分的,索要财宝,连太后也不放过。好在还顾及太后的面子,没有像在别处那样明抢。”王阳明苦笑着,摇了摇头,“有时候是派人请太后出来看戏,向太后求赏;有时候请太后出来游玩,太后前脚出去,后脚就派人进太后宫去搜检财宝。太后回来,他们没有搜够财物,竟然让小太监堵住门,不让太后回宫。太后上当次数多了,又不敢不出去。没办法,就贿赂来传圣旨的小太监,推说自己有病,行动不便。谁能想得到,太后也会这么可怜!”
徐爱眼睛睁得大大的,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王阳明再次指指自己心窝,叹着气,说道:“心乱了。豹房里整天炮声轰鸣,领着一帮子太监,天天军事演习,吵吵闹闹,喊打喊杀。刚开始,城里惊慌过一阵子,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一样,这心一乱,四肢没有不跟着乱的。剐了个刘瑾,来了个张永。他比刘瑾更狡猾,更老谋深算。自己一手遮天,到处卖好处,一切怨恨都引到上面。”王阳明伸手指了指上空,苦笑着摇了摇头,“二十多岁的人,只一味胡闹。这个张永,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呢!几伙乱民,竟然把天下闹得一团糟。京城里的军队,兵少官多,官多也是只拿钱不干事。各地的军队,除了老弱就是病残,青壮年快跑完了。内地的军队指望不上,只好抽调边防部队。边兵到了内地,没吃没喝,人生地不熟,东奔西跑,被土匪的游击战拖疲沓了,士气没有了。所以,几十万军队,制伏不了几万暴民。这是人祸!还有天灾。北京地震,云南地震,后震连着前震。天怒人怨呀!我写信建议父亲大人,不聚财,不藏财,保持低调,乱世财多招祸;叮嘱几个弟弟,不要两眼只盯住科举,要积德养善,要退步让人。这个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王阳明皱着眉,沉重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徐爱小声问道:“先生,真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难道大臣们就这样不闻不问吗?”徐爱看着王阳明的眼睛。
王阳明摇了摇头,沉缓地说道:“李阁老西涯先生,过去为刘瑾树碑立传,现在换了主人,在为张永歌功颂德。朝中不能说没有正直的大臣,但是碰上这样的君上,好话一概是不听的。杨公邃庵先生,是借着张永的势力上来的。杨公最近还劝谏天子,勤上朝、勤听政。劝谏后还是老样子,一个月上朝一次两次。杨公是个明白人,现在宫里乱成一锅粥,干儿子、太监、亲随,三伙人斗来斗去,没有消停过。张永这么猛的势头,总有刹不住车的时候。杨公也一直想着退避。”
徐爱忧郁着,对王阳明说道:“先生,看来还是回南方安稳些。”
王阳明默默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王阳明幽幽地说道:“‘忠义’二字,没处伸展呀!”
南下途中讲说《大学》
王阳明当了半年多的正五品郎中,年底,升为南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南太仆寺是兵部下属的二级机构,负责军马养殖的管理工作,衙门设在南直隶的滁州。有别于北京太仆寺主管全国马政,南太仆寺只负责南直隶几个府的马政。太仆寺有一位从三品的正卿,下属两位少卿,两位正六品的寺丞,一位从七品的主簿。王阳明成了清闲衙门的闲散官员。
从正德三年离开老家,王阳明再没有回过老家,九十三岁的老奶奶在余姚,六十七岁的老父亲在绍兴。老父亲做官正派,不肯归顺刘瑾,正德三年被罢了官。王阳明决定,上任之前先回家探亲。妹夫徐爱被分派到了南京兵部做员外郎。滁州和南京离浙江很近,兄妹结伴回家探亲。王守让的孩子没有成。赶上要回家见爹娘,一直在苦痛中的女人蜡黄的脸色才添了几抹红晕。王家这些年一直不利生养,王阳明和夫人一直没有给王华添上个孙男孙女,这让王华的退休生活少了很大的乐趣。王华来信告诉王阳明,已经十七岁的二弟王守俭,媳妇刚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王华的信中隐隐约约感慨道:在王家,生孩子比升官难,当爷爷比当尚书难。人生自古难的是十全十美。
九十多岁的老奶奶,看一次少一次。王阳明回想起正德三年与奶奶分别的情景,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捣着拐杖,挪着一双三寸小脚,执意把孙子送到运河码头。她站在码头边,立在寒风里,一直目送着驿船远去。寒风吹乱了老奶奶鬓角的白发,寒风冻颤了老奶奶的呼唤,“云儿,奶奶等着你回来!”奶奶无力地、缓缓地挥着手,挥在寒风中的那只手,枯瘦得像腊月里寒风中光秃秃的枯枝,老奶奶的眼中含着无奈,含着期盼,含着绝望。在老奶奶心中,贵州好像是在天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老奶奶的呼唤一直封存在王阳明的心底。王阳明归心似箭。
赶在年底,王阳明和徐爱夫妇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还算平静,北直隶、山东、河南的贼乱已经平定。只是运河结冰,不能通船,一家人只好坐车走陆路,到了淮河以南,这才下河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