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仲容说道:“这……这只怪官府捣乱!”
黄表说道:“官府要保护良民百姓。本使二人,这些天招抚了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官府答应他们,头领发官服,有身份有地位,众人分田地。大首领既然讲义气,是不是应该为跟着你的弟兄家口考虑考虑?哪朝哪代,也没有做贼安生过一辈子的。二月围剿漳南土匪时王军门发现,擒斩的六七千土匪,无恶不作的占极少数。当时大军本打算趁从漳南回军时,顺路围剿浰头,但是王军门仁心仁政,想给众人留条活路。池大首领,本使就是代表王军门,前来浰头招抚招安的。”
池仲容说道:“本王从弘治末年起义,如今也快二十年了。说到围剿,江西兵,本王见识得多了,都是些豆腐兵。怕他什么!”
黄表说道:“这次可是三省围剿,参与的有广东狼兵、湖广土兵,可不是只有江西豆腐兵。”
池仲容哈哈笑道:“狼兵土兵,本王见识过。三省围剿,老子见识过两次。他山南地北地来,得用半年时间,我这九连山千里大山,藏起来只需半月时间。狼兵土兵总不能在这里守一辈子,他们一走,这儿又是老子的天下。哈哈哈!”
黄表说道:“收拾詹师富和温火烧,没调狼兵,没有土兵,王军门三个月就……池大首领?”
池仲容沉默了。
高鸿胪看到池仲容一只脚搁在了虎皮交椅上,有失体统,就咳嗽一声,指了指池仲容搁在椅子上的右脚。
池仲容不耐烦地应了一声。高鸿胪再次咳嗽一声。池仲容放下右脚,假惺惺地说道:“招安招安,哪有当贼自由自在!唉!黄秀才,你且说说条件,要是……本王先看看你带来了什么大礼。”池仲容看着黄表。
黄表喊了一声:“来呀,把礼物抬上来。”
几个人捧上十两白银,托上五匹葛布,抬上来十坛好酒。池仲容睁眼看了看,没有言语,闭上了眼睛。
黄表说道:“大礼在此!”说着掏出来一封书信,递交给高鸿胪。高鸿胪双手举到池仲容面前。池仲容训斥道:“高鸿胪,想出老子洋相吗?自己念!”
鸿胪寺卿展开书信,看了一眼题目,抬头看了看池仲容,有些迟疑,结结巴巴地说:“王……王爷,这个……这个不方便读!”
池仲容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管读,本王知道,他不外乎称呼我们土匪山贼,我们平常喊他们官贼官匪,本来是对头嘛,哪里会有好话!读!”
高鸿胪抑扬顿挫地念道:“《告谕浰头巢贼》:本院巡察南赣、汀、漳、南、韶、惠、潮和湖广郴州地方,职责就是防治盗贼、安定地方。到任以来,就听说你们是多年来的惯匪,抢劫乡村,杀害良善,流着泪来告状的百姓成群结队。本院二月去漳南督战,计划回军路上顺便荡平你们的贼巢。漳南剿匪擒斩贼众七千六百余,本院审问后知道,作恶多端的大贼不过四五十人,贼众也就四千来人,其他人都是胁从。由此想到你们巢穴内,也会有被迫当贼的。听说,你们这些人中,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子弟,也懂道理。我到任后,若未派遣一个人去劝说你们,便对你们进行剿杀,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次派人去劝说你们,给你们一个机会,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势众,不要以为你们地势险要,漳南詹师富、温火烧,人不比你们少,地势不比你们平坦,三省围剿,个个擒斩。”
黄表观察着池仲容,只见他闭着眼睛,仰靠在虎皮交椅上,皱着眉听。听到詹师富和温火烧的名字,他嘴角抽搐着,突然坐直身子,望着高鸿胪,一掌拍到桌子上,训斥道:“高明德,你他妈读得有滋有味,读得摇头晃脑,是不是有想法?这屋子里就你他妈的是胁从,是老子胁迫你来的,怎么着,你想向官匪投降吗?”
高鸿胪愣住了,身子一抖,跪在地上,结巴着说:“王……王……王爷,鄙人说不方便读,是王爷,是王爷您……您老人家让读的。”
池仲容猛地举起掌,却轻轻地按在了桌子上,嘴里说道:“是老子让你读的,让你这样读了吗?”
高鸿胪结巴着:“那……那就不读了吧?”说着他往前递着《告谕浰头巢贼》。池仲容突然哈哈笑了起来,说道:“老子在自己的王宫里,怕他个什么!读!读!詹师富,你个篾匠,想不到这次这么熊包!老子逮过猛虎,”池仲容说着,两手使劲拍了拍虎皮交椅扶手上的虎皮,“不信他王守仁比老虎还厉害。读!高鸿胪,想怎么读就怎么读!”
高明德接着读,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谁也不愿意被人喊作盗贼,这是人之常情。”
池仲容再次打断道:“高鸿胪,高明德,大声读,老子听不清!”
在座的元帅、都督们也齐声拍打着椅子,高声喊道:“老子听不清,高鸿胪,别像个娘儿们,大声读!”
高明德看了看池仲容,再看看各位元帅、都督,偷眼瞄了瞄黄表,咳嗽一声,恢复到了刚才的样子,又像小时候在私塾里读书一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起来:“……今天改恶从善,是死人求活路,为什么就没有胆量呢?为什么这么傻呢?为什么不拿出当初去做贼的胆量,拼着命出来,改恶从善?官府又为什么要杀一个改恶从善的人呢?”
高鸿胪又被打断了,只听一声断喝:“别他妈读了!你们听听,这是想把老子的队伍拆零散了!啊!别他妈做梦了!”池仲容坐直身子,一一看着他的元帅和都督,再看看黄表,突然指着黄表咆哮道,“你给老子滚蛋!老子的金龙国有上万人马,几十座山寨!赣州城里,他王守仁说了算,这浰头大寨,上浰、中浰、下浰,这九连山,老子一跺脚,老虎也吓得拉稀屎。”
元帅、都督们跟着喊道:“滚蛋,官匪的狗,滚回赣州去!”有的喊道:“去舔官府的屎吧!”有的喊:“快滚!小心老子剁了你!”
黄表突然仰脸哈哈大笑起来。池仲容一脸怒气地问道:“你笑什么?你敢笑老子!”
黄表止住笑,说道:“俗话说,有多大的心量,做多大的事业。能拉起来浰头这么几千人的队伍,三十九座山寨,几万亩田地,与官府周旋近二十年,敢称金龙霸王的人,一定是一个大英雄,胆识大,心量大。这位首领,本使敢保证,你不是真的池仲容,池仲容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小肚鸡肠,听不进去一点刺耳的声音。俗话说忠言逆耳。心量大的英雄,好话赖话都能听得进去。本使代表南赣提督衙门王都老爷,要见你们池大首领,要见真正的池大首领。高鸿胪,高先生!”
黄表看着高明德。高明德看着池仲容。池仲容仰靠到椅子背上,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坐直身子吩咐道:“来呀!给赣州客人看座!”等黄表和周祥坐下,池仲容说道:“黄先生,你说得有道理。你知道金龙国为什么敬奉蜈蚣吗?你可能也看到了,蜈蚣就是我们金龙国的金龙,蜈蚣毒却能治病,我们打打杀杀,就像毒蜈蚣一样,目的是让世上的富人不再欺负穷人,也算是以毒攻毒。蜈蚣几十只脚,抬着一个身子,跟着一个头,这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伙儿奔着一个目标,指望着人人都能过上有衣穿有饭吃的日子,起码跟着我这些人,得有衣穿有饭吃。我得为跟着我的这些人着想。这些人在我这里,我能保护他们不被土匪抢劫,我能保护他们不被官匪抢劫。你们想把这里的人欺哄走,我是不会答应的。”
黄表说道:“这么说,你确实是池大首领?”
池仲容说道:“除了我,没有人敢坐到这把椅子上。”
黄表说道:“池大首领真为大家考虑的话,就该让大家来去自由,就该让大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若到时有人发现上当,再回来也不迟。”
池仲容说道:“我这就是为大家考虑。大家伙儿在我这里,元帅、都督、总兵当着,自由自在。官府招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像南安上犹征南王谢王爷、郴州延溪王龚王爷、乐昌大都督高快马,对这些人中豪杰,官府太小气,一人给戴了个老人的帽子。老人算个什么官?里有里老人,乡有乡老人,一个里就有三个老人,一个乡该有多少老人!我被封过老人,”池仲容伸出一个小指头摇晃着,“芝麻大一个老人,见了一个巡检司的从九品巡检,平常被我打得屁滚尿流的家伙,我还要给他磕头见礼。你说,有这个道理吗?官府不是让磕头吗?好吧,三浰这地方两个巡检司巡检都被我打发到阎王爷那里磕头去了。本王手下几十位元帅、都督、总兵,本王当老人,没职没品,他们怎么办?黄先生,你替他们想过没有?”
黄表一拱手说道:“难得池大首领这么看顾手下人。朝廷的规矩,从九品以上官员,只有朝廷才有权任命,文官呢,是进士出身,得考试。你看本使,秀才当了二十年,也还是个秀才。武官呢,靠长辈福荫,或者靠战功。”
池仲容说道:“我这要带给朝廷几万亩地,几十座山寨,上万口人,可不比一些县小呀。”
黄表说道:“有两点,本使请池大首领考虑。第一点,能封多大个官,需我们回去请示王军门王都老爷;第二点,现在是浰头面临着三省围剿,大兵压境,兵临城下,眼下我是来送一个活命的机会,能活命才能说到当官。池大首领,您还是听一听王军门的告谕吧,听听他都说些啥,也好心里有个底。”
池仲容吩咐道:“高鸿胪,继续念!”
高明德接着读:“你们作恶多年,把杀人看作儿戏。要知道,我是仁人仁心,无缘无故杀一只鸡,也于心不忍,更何况是杀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者报应在自己身上,或者报应在子孙身上。我实在恐惧,担心万一错杀好人,给我自己的子孙后代招致报应。你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孙考虑,怎能让儿孙从小就背上盗贼的恶名?我一想到将来要剿灭你们,就整夜睡不着觉,说到底,也是想为你们指一条生路。如果你们不知道好歹,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将来我动兵剿灭你们,那就不是我要杀你们,而是天要杀你们。说实话,要说我一点也不想杀你们,那不是真话;要说我非得要杀你们,这也不是我的本心。你们现在是盗贼,过去也曾经是良民。你们如果继续祸害良民,我不能不杀你们。你们如果改恶从善,我为何还要杀你们?”
……
“南赣百姓,都是我的百姓,万一你们不听劝,执迷不悟,一旦动了刀兵,也是令人痛心呀!唉,写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高明德读完,自己先流了泪,为了不被池仲容发现,他只好一手把《告谕浰头巢贼》挡在眼前,一手用衣袖擦拭着眼睛。
黄表观察着池仲容,见池仲容皱着眉头,表情似很痛苦,无力地仰靠在虎皮交椅后背上。黄表故意咳嗽了一声。池仲容听到咳嗽,坐直身子,两手在脸上上下揉搓了几把,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念完了?就这些?”
黄表说道:“官府能做的就这些了,下面该看池大首领的了。前面几家,黄首领、刘首领、温首领,听说王军门要到南安剿匪,都准备率领自家寨兵,去帮王军门。按说呢,三省围剿,也不缺各位酋长、首领这些寨兵,但是这是一个态度。不知道池大首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池仲容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哈哈一笑道:“王军门到底是大官,写这些东西,让娘儿们听了会掉泪的。但是本王不见兔子不撒鹰,本王要看看,黄金巢、刘粗眉、刘逊、温仲秀这些人有个什么结局。不看清楚,本王是不会轻易动的。再说了,本王不是被吓唬大的。黄先生,谢谢赣州送本王这些礼物。你想多住两天,本王不撵人;你想立马走,本王欢送。赣州和浰头,都需要好好考虑,走一步看一步!高鸿胪,送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