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夫人开心地笑着,说道:“先生说对了。读书人常念叨,‘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要这么说,我这妹妹,真是修道人。先生猜猜,二十九岁的大闺女,不出嫁,为什么?”
王阳明顺着夫人的话意说道:“夫人已经说过了,为了孝敬爹娘。”
诸夫人像个孩子一样笑着说:“哦,我先说过了。”笑过之后,她的脸上又蒙上了悲伤,“纯如妹妹,是个苦命人。她下面有个妹妹,比她小五岁,打生下来,手脚儿就不能动,瘫痪。纯如妹妹从小就替爹娘照顾妹妹。懂事后,她暗暗发誓,要侍候妹妹到老。到了出嫁年龄,爹娘不忍心耽误纯如一辈子,总是劝她嫁人,逼她出嫁。我这干妹妹是个好人,当着爹娘面,对天地发誓,要侍候妹妹一辈子。爹娘也只好随她性子。好人呀!好人好报,老天爷看她可怜,秋里把她妹妹收走了。好闺女成了老闺女,爹娘发愁。爹娘不想随随便便就把闺女打发了,不想让好闺女做小做妾。赶上我去看病,张医生托我,看看绍兴城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一言及此,诸夫人开心地看着王阳明,脸上现出少女的风情,那神情像年轻时两口子做游戏:你猜猜,汗巾在左手心还是在右手心?
王阳明心里一动,说道:“这么好的闺女,是不能做小做妾。我们帮她看看,找个合适人家。”
诸夫人调皮地看着王阳明,好像在说:你猜错了!王阳明这次猜错,让诸夫人开心起来。年轻时王阳明总是猜错的时候多,有时候他是故意错的,两口子床头的事,哪有什么对错。
王阳明过去战场上料事如神,现在弟子满天下,都跟着他学智慧,这样的先生,到现在,还是猜不过我诸夫人。诸夫人这一兴奋,出了一身虚汗,前额上也是汗。王阳明掏出汗巾,俯着身子,轻轻地为夫人拭去前额上的汗。
诸夫人缓了缓劲,叫道:“伯安!”
听到夫人叫伯安,王阳明一愣。叫自己伯安,这是夫人年轻时会做的事。她后来一般叫他相公、学士、他爹,甚至跟着人叫官称。这两年有时候称呼老爷,有时候称呼爵爷,有时候称呼先生。男尊女卑了一辈子,虽然没有给男人生下一男半女,临终时她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男人,死都不怕,却想着身后为男人续上一个老来伴侣。这样的作为,诸夫人自觉已经是女中丈夫!
听到夫人叫伯安,王阳明明白了夫人的意思,一则是亲切,二则是两口子平等一回。王阳明学着年轻时候,应道:“小翠儿!”年轻的时候这样叫,是戏谑;现在这样叫,声音有些重,眼角有些湿。
听到老爵爷嘴里一声“小翠儿”,诸夫人一下子像回到了年轻时,她的眼里荡漾着柔情蜜意。一动情,就更加累,诸夫人攒攒劲,说道:“伯安,我,怕是,熬不过,明春了!”
王阳明攥紧了夫人的手,安慰道:“小翠儿,不说奶奶百岁老神仙,就是岳母老寿星也享年八十一呢。你,放宽心!”王阳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诸夫人待自己缓过来劲,轻声说:“我,问过,纯如了。比照着你的条件,她同意。”
王阳明劝慰道:“小翠儿,别说丧气话。我……”
诸夫人自顾自地说道:“我,走后,赶紧,把事办了。不能亏了人家好闺女,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明媒正娶。”
王阳明拭一下眼角,劝慰道:“小翠儿,别……”
诸夫人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这事,办了,我,王家的媳妇,诰命夫人,心病,就彻底,好了。无牵,无挂了!伯安,你,答应我!”
王阳明的泪已经落下来了,他声音颤抖地劝道:“小翠儿,别胡说。你这才五十出头,比着奶奶,你还是个年轻人呢!”
诸夫人眼中含着期盼,只是那眼神像就要下山的夕阳。
王阳明握着诸夫人的小手,诸夫人的小手握着王阳明的大拇指。诸夫人年轻时娇柔现在干枯的小手突然发力,一下子攥紧了王阳明的大拇指,急切地恳求道:“伯安,你,答应我,最后的心愿!”
王阳明说道:“小翠儿,我答应你。只是让你别胡思乱想。”
诸夫人开心地笑了,笑得无牵无挂。她闭上眼睛,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累了。”说着,她就真的睡了。
王阳明静静地看着睡着的夫人,任凭泪水横流。
无情未必真豪杰,无义不是修道人。
年前,正宪恭恭敬敬地把张纯如送回了泗门乡下。
诸夫人熬过了嘉靖三年的冬天,吃上了嘉靖四年的汤圆。正月里,诸夫人再次确认了王阳明续娶张纯如的事之后,含笑辞世了。
第一次见张纯如,王阳明竟然心动了。动心了,尽管是一瞬间的动心。是不是自己的修行功夫不够?是不是自己定力不够?不承认也不行,自己真没有做到时时刻刻心静如水,没有做到像董沄老妻织布的功夫——一针针一线线连绵不断。这几年弟子们一直有人问,圣贤还好色不好?自己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总是避开问题,教导弟子怎样化解好色,方法无外乎是把一切女人都看作自己的亲人,年长者看作母亲看作姑母看作姨母,年轻的看作姐妹。避开问题,虽然没有欺人自欺,也不能算诚心。其实,《易经》说阴阳,独阳不生,孤阴不长,不管是没有男,还是没有女,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性,这个问题,还真绕不过去。但是,这个动心,算不算好色?如果算的话,与年轻时候的贪色,还真不一样,是自己老了,还是自己有了修行功夫?两方面的因素都有吧。年轻时,看到心仪的人,会浑身发热,眼里冒火,下丹田像坐在烈火上的一壶滚烫的热水,滚烫得要把水壶盖给冲飞了去;现在,见到张纯如,虽然动心,却浑身清凉,就像中秋夜里,清凉的月色,不知不觉地洒在了自己身上。是月色清凉呢,还是自己身心清凉?两者都有吧。张纯如就像月色一样,这种美,自己只有欣赏,却没有占有的念头。人们往往把女人比作鲜,年轻时看,总想着折一朵,把玩一番,然后夹到书页里,有时候甚至想把一簇树移栽到自己家里;现在看,就像欣赏月色一样,只是欣赏,再也没有了占有的念头。王阳明检讨自己,为什么见了张纯如会动心?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张纯如的心是清凉的,自己的心也是清凉的,清凉与清凉,步调一致。
老妻走了,还有弟子,弟子们可以谈心,可以说学问,热热闹闹。可是,家门缺少女人支应,总不方便。自己的事,不好劳驾母亲赵夫人,也不好麻烦儿媳。这样一来,王阳明不免时常想到张纯如。过去,有人把女人和小人归入一类,自己小时候读书,以为古人说的都是对的,也没有认真思考。等到娶了媳妇,才知道,女人除了脚小,心也不算小,就说自己的老妻,在江西丰城遇险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勇,丝毫不比男人差;在吉安义军出发的时候,老妻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屋前屋后堆满了木柴,这是何等的忠烈,这要放到孙忠烈面对朱宸濠的场面上,一定也是个忠烈。等见了张纯如,才知道,一个小女子,不知道读没读过“四书五经”,竟然可以为了侍候妹妹,放弃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是不是尧舜之道?这是不是舍身成仁?还真有些爱慕张纯如。爱慕她的美色?不是!只是爱慕她的娴静,爱慕她的温良,爱慕她的清凉,爱慕她的心性。她的娴静,她的温良,她的清凉,都在她的身上,自然是爱她这个人。张纯如圣洁的面庞时不时浮现在王阳明的眼前。王阳明自责,老妻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不能这样。可是总得有个结果,不能悬而未决,如果把张纯如娶过门来,她就成了自己的道友,自己的学友。这也是老妻的遗愿,自己答应过老妻的,并且张纯如自己也愿意。那好,就这样定了,得派人上门求亲,给人家个信。事情可以先定下来,但是不能急着娶进门,这也是对老妻的尊重和纪念,一年之后再办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