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六国饭店
今晚的舞会是在位于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著名的六国饭店举行的。
当初因为是六国合资，所以才有这么个名字，店主同时也是横跨欧亚的著名奢华卧铺列车“东方快车”公司的经营者。饭店地面共五层，最高一层是加盖的，也是此时北平的最高建筑。主顾自然是各国外交人员、在华的上流人物，及中国的权贵们，当然不免还要掺些刺客、浪人、流莺……号称“民国第一社交舞台”，多少重要的历史事件在此发生或即将发生。
他们刚到了饭店门前，就有机灵的身穿白衬衫黑马甲戴白手套的西洋门童上来开门，宁铮挽紧奉九的胳膊进入大厅，眼前一片金碧辉煌，到处摆放着插了大朵白色芍药的水晶瓶，法国乐队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好不热闹。
他们今晚是东道主，需要站在门口欢迎来宾，任务不可谓不艰巨。鸿司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地走了，他只要把自己照顾好就可以了，只怕今晚，他的三叔三婶是没工夫理会他了。
在刚才来的路上，宁铮已简单跟奉九交代了大约会有什么人到会。来宾以西洋人居多，大厅里已开始充斥着浓重刺鼻的香水味儿，奉九微微皱了眉头，宁铮察觉到了，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今晚共有十几国的驻华公使携夫人出席酒会，公使无一例外都是男性，穿着打扮也大同小异，无非是黑色燕尾服，内衬两角翘起的硬领衬衫，丝质白领结，搭配法式回褶袖口，白色丝质绣背心，白色口袋巾，有的还戴着白色手套，脚上也是一水儿的黑色漆皮鞋。要不是里胡哨的袖扣各有不同，真要怀疑他们的装扮都是一家裁缝铺裁出来的。
宁铮也不例外，可能只有那块为了陪衬奉九而选的酒红色口袋巾才与他们不同。
最先到来的是意大利驻华公使，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此人黑发黑眼，中等个子，五官英俊，仪表堂堂，臂弯里挽着肚子隆起明显怀了孕的娇小美艳的妻子，也就是墨索里尼的女儿埃达，奉九觉得她看向丈夫的眼光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怨。
宁铮跟他们用英语交谈，并把奉九介绍给他们，埃达看到奉九浅浅一笑，注意力马上就被她胸前的绿宝石胸针给吸引住了，大大地夸赞了一番：奉九不喜欢用古董，所以宁铮一有机会就不忘给她定制些符合他自己审美的首饰。当然到底是这件首饰真的入了这位意大利公主的眼，还只不过是外交层面的恭维，不得而知。
寒暄几句后，两人就进入大厅欣赏音乐了，接着到来的是英国驻华公使蓝蒲生爵士夫妇，公使年过六旬，个子不高略显臃肿，夫人跟他长得很有夫妻相。蓝蒲生是宁铮的忘年交，即使前两年宁铮深陷于军阀混战中，但一伺战事不那么频密，他就会驾机飞到北平，去蓝先生寓所与之讨论当前国际局势走向对中国的影响。蓝先生很欣赏宁铮，认为他头脑敏锐、志向远大。
夫妻俩对宁铮很熟悉，也是第一次见到奉九，他们一脸惊喜的模样，大概觉得宁铮娶的太太，出乎意料的美丽、典雅又大方；待一交谈，更是展露出真心实意的喜爱，对奉九流利优雅的英文连连表示赞叹，觉得出色的宁公子总算没被父母之命的中国式传统婚姻所辜负。
接着其他各国公使也陆续到达，奉九开始觉得脸笑得发僵了，其中最引起奉九注目的就是日本公使芳泽谦吉：个子矮小，龅牙，阴沉着脸，似乎颇有怨气。也是，老帅跟日本人打交道滑不留手，让日本各方面非常头痛。芳泽谦吉从庆应毕业后，已辗转任职于中国多个地方。
奉九是个脸盲，不过幸亏这些来宾脸上身上都有点特征可供自己短时间记忆，要不真不容易分清谁是谁。
奉九没法不记住法国包克书兄弟公司的法国经理包奈，因为他的山羊胡子太惹眼了，而且奉九还跟他用法语聊了一会儿乔治·桑和那篇她很喜欢的《康素爱萝》。这是一家法国商业巨擘，宁军的军火和飞机、航空零件很多都购自这家公司。
当然还有大名鼎鼎的怡和洋行总经理凯自威，不到奉九肩头的出奇身高也让她瞬间记住了他，凯自威同时也是英国托拉斯维克斯军火厂驻华代表，与宁军也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
不过最让奉九意外和高兴的，是穿着湖蓝色梯形领儿泡泡袖法国绸大摆裙的葛萝莉也陪着父亲——刚升任美国驻京公使的葛大卫来了，葛大卫在过去的两年里，已在几个场合与奉九碰过面，说起来也是老熟人了。
几朵浅蓝色的小缀在萝莉梳了公主双发髻的浅金的头发上，与晚礼服的颜色交相呼应，衬得她一双绿宝石眼睛越发深邃明亮，纯真又优雅，而陪同他们到来的是印雅格，穿着与众不同的海蓝无尾燕尾服，没穿礼服背心，而是别出心裁地系了一条米黄色的卡马邦德，也就是宽腰封，口袋巾也是腰封同色，使得他在众多沉闷的燕尾服男士中间立刻脱颖而出。
奉九一向极其欣赏印雅格的着装品味，这时候也不免把他的穿衣经暗暗记在心里。
奉九和闺蜜一见自然亲热非常，互致寒暄时才知道，是印雅格开车送葛氏父女过来的。看着人过中年依然笔直挺拔、风度翩翩的葛大卫，正以看心爱女婿的眼光看着印雅格与其他人周旋，奉九心里有数——印雅格很聪明，知道走老丈人路线这招能成功。
没一会儿，柯卫礼也到了，陪着他的父亲——香港爵士柯东先生，柯爵士与老帅私交甚好。奉九默默注视着这位著名的“香江传奇”、香港开埠后第一位超级富豪，心里不由自主地复习着这位父亲为荷兰裔犹太人、母亲为广东人的欧亚混血儿的光辉经历。据说在香港如果想讽刺一个人不自量力，就会以“以为自己是柯东啊”来表达。
柯东这名字何其普遍，但在中国如果提起这两个字，大家都知道，指的只有香港这位富可敌国、慈善为怀、一直以中国人自居的柯先生。
好容易各路人马都到齐了，宁铮举杯，简明扼要地代替父亲发表了中文致谢感言，在场的绝大多数公使都听得懂中文，当然听不懂的也没人管了，毕竟这是中国人主办的晚宴。
接着酒会开始，奉九在宁铮的牵领下，跳了第一支开场舞，接着众人纷纷入了舞池，随着乐队现场演奏的舞曲，开始享受美好时光。
奉九和宁铮跳了一会舞，就被他带着与众来宾应酬，没过一会儿，他们自然地分开，奉九很快就被各国公使夫人和其他家眷围住了。
毕竟，俊帅的宁铮一直也是她们小圈子里私密谈话的焦点人物之一，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年轻的太太，全世界所有民族、国别的女人都不会缺少的八卦之心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过，她们很快就惊讶地发现，这位太太不但长相清丽举止优雅，英语、法语、甚至意大利语都非常纯熟，而她并未出过国，她还表示，近期正打算开始学习德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
其实这些语言不是属于印欧语系就是拉丁语系，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很多单词只是稍有不同而已。
萝莉站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小臂，给她撑腰打气，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发现，她这位中国闺蜜非但没有她原本以为会有的紧张，恰恰相反，而是如鱼得水。
人喜欢做某件事，和擅长做某事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比如奉九，她打心底里并不喜欢应酬，但天生的敏锐、对各方面知识广泛的涉猎和万里挑一的表达能力，都让她可以轻松驾驭与陌生人的交际活动，就好比现在，她正巧妙地操控着与各位女眷的谈话主题，时不时毫无生硬感地切换到下一个又安全、大家又都容易感兴趣的话题，同时掌控着适度的节奏，将气氛炒得分外热络，这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天赋。
宁铮离得远远的，不忘时不时瞄奉九几眼，预备着当她面露不耐或疲惫之色时，只能把好哥们儿柯卫礼或印雅格押上，而他这个为人夫的则上前去搭救不爱交际的太太于水火。
可让他微微失望又满满自豪的是，他只看到了围着她的西洋女眷越来越多，各位贵妇人的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这个珠翠萦绕的脂粉堆儿更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于是他就知道，自家太太这又是适应良好了。他的奉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正在这时，刚刚在女眷圈子外围听了会儿闲话的蓝爵士走过来，宁铮主动跟他碰杯，蓝爵士笑着说：“你这位太太真是风趣，她刚刚说男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给太太开车门——一种，车是新的；另一种，太太是新的。”
这种俏皮话逗得围着宁铮的男人们也哄堂大笑。
此时乐曲换成了由美国新黑人爵士舞改编而成，进而风行全世界的福克斯舞曲，也就是慢四狐步舞，这种舞蹈轻松活泼，看起来像是在小跑，男宾听后纷纷有找太太跳舞的冲动，于是男宾圈和女宾圈开始向中间移动，交接，融合，接着四散开来，奉九这才得以下来休息。
最开始跟着他们进了大厅后，就跟一滴水融入了湖面般消失不见的鸿司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杯低度西班牙卡瓦起泡酒，奉九刚刚应酬得口干舌燥，感激地一笑，接过喝了几口。
她看着宁铮又被其他的宾客围住了，转头偷偷对鸿司说想出去透透气——这大厅里的气味儿，实在太难闻了。
鸿司笑着伸出胳膊，奉九挽住，两人向后走；外面是中御河桥，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中，静静地俯视人间。
奉九忽生感慨，“明朝时，这里是太仆馆，为皇帝掌管车马政令。三百年前，明朝的月亮照着紫禁城，自然也照着太仆馆；现在呢，民国的月亮照着紫禁城，不过也照着的，不再是太仆馆，而是这座洋人开的饭店了。年年岁岁相似啊……”
鸿司微微一笑，“别感伤，很快，我们就会把这些横行中国大地的洋人都打出去。”
奉九狐疑地瞅了瞅他，“真的？很快？”
“是的，很快，但不是靠我爷爷和……三叔他们，而是……而是千千万万的中国老百姓。”
这是奉九第二次和鸿司谈到时局，这才发现，头一次见到身着燕尾服的鸿司，俊秀挺拔，脸上带着一种执着的信念，这极大地鼓舞了对各路军阀无休止地争夺地盘喝权势愤怒又无奈的奉九，心底里的欢愉因此不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