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宁铮，遮住桌上的海蟹，似是不经意地拿起一壳蟹肉放到餐盘里，又动作迅速地拈起一把小银匙，挖出一点往嘴边一送，正打算好好享用，一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指节处有旧疤痕的手已坚决地盖住了小勺，顺势又拿走了蟹壳。

奉九暗叹了口气：这家伙是后背也长眼睛了么？

她随即堆起一个笑，把小勺往他嘴边一伸，“呶，你吃，你吃。”

宁铮本来绷着脸，气她自怀了身子后在饮食上变得有些任性，没想到她来这么一手儿，忍不住笑开来，无奈地说：“淘气。”但还是把一勺蟹肉一卷而尽。

宁铮说：“再忍三个月，我们就挺过来了，好不？从现在开始，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行不？”

奉九没想到怀了孕后，居然是在吃的方面受的局限最大，让人沮丧，于是嘟着嘴赌气地说：“这辈子，我就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

宁铮一听急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嘴，“不许乱说。我们怎么着也得有三个孩子才行吧？”

奉九一听，觉得这男人令人发指：敢情你老是不用忌口，不用天天负重前进了是吧？站着说话腰是不疼。

奉九刚想给他两句听听，宁铮就很有先见之明似笑非笑地说：“你要是敢说让我找别人生的话，你就试试。”

奉九一想到昨天晚上被宁铮闹着，到底不得不替他纾解了一次才罢手的事儿，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因着愤愤不平，这回可懒得粉饰太平，也不怕别人看了。宁铮看着她撅起来的嘴巴高得都能拴头小叫驴了，梳着齐刘海的发式，满满的少女娇憨情态，比几年前还要可爱，到底忍不住侧头过去啄了啄她水润的唇瓣儿。

奉九推开他的脸，又看上了一旁的烟熏三文鱼蛋白菠菜卷儿——这是地道的北欧餐点，奉九自己就曾做过，其中用到了抽打到硬性发泡的蛋白，还是宁铮甩开膀子帮她的。

不过既然有了身子，熏鱼毕竟盐分高易造成浮肿，还是别吃了，宁铮诚心诚意地规劝着。

奉九被跟在身旁亦步亦趋的宁铮搞得没了脾气，只好他递什么，她就吃什么。

奉九很快发现，蜂蜜莲覆盆子慕斯很好吃，奶油茴香小龙虾也不错，她跟宁铮拉拉扯扯，讨价还价，到底一样吃了小半份。

宁铮接过餐盘把剩下的全吃了，俩人都不是浪费食物的人，配合得很是默契。

忽然一位气质柔媚的黄衣女郎走上前来，恰恰就是刚刚和巧心一起得了捧的那位，一双妙目看着奉九，满眼欣慰，“宁太太您好。我是王柔嘉的表妹邵紫萍，近来听说了您很多事……我对您的义举很钦佩、很赞赏。”

奉九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估计是指她频频捐款办学和资助平民医院的事吧？这位女郎如此亲切温和，奉九对她心生好感，但一旁的宁铮已走上前来揽住她的腰，而且手指微微用力，奉九立刻心下了然，这位只怕又是丈夫的“婚前好友”。

宁铮在紧张，生怕这位旧相识会让怀孕后情绪明显没以前稳定的太太再起什么波澜。

不过这位女郎还真的只是实心实意来表达敬佩的，看着与原本心爱的人站在一起、般配得无以复加的奉九，回想婚礼上的亲眼所见，再看看她膨胀到夸张的肚子，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注意到了宁铮稍嫌紧绷的神情，她微微一笑，识趣地告辞了。

宁铮偷眼瞧着奉九，生怕太太发脾气，没想到奉九只叹息一声，真心实意地说：“你说你当初怎么就非赖上我不可了呢，我看这些年轻女郎，哪一个配你都是好的。”

宁铮一听，一股火儿顺着裤腿儿就往上飙，但瞧瞧太太的便便大腹，只能“咕咚”一声，把气硬咽了下去。

“这是嫌我没夸够你么？”宁铮只能另辟蹊径讨好太太。

奉九眨眨眼，不以为意。

宁铮拉着奉九到了一旁墨绿色的遮阳伞下，附耳道：“没见到你时，我从没想过结婚；见了你，我只想跟你结婚。”

丝丝热气熨贴着她的耳朵，奉九忽然就被取悦了，其实她心里哪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大度，忍不住粲然一笑，偷眼看看左右无人，踮起脚尖，迅速地亲了宁铮的双唇一下。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宁铮有点傻了，恨不得马上带奉九回去找个背人的地方好好亲个够。

很快到了下午，婚宴进入尾声，众人有的在沙滩上和着乐队演奏的乐曲跳起了舞，更多的人则是吃饱喝足，端着酒杯精神头十足地跟新交旧识闲谈。这种钱权并重的交际场其实就是名利场，来宾都有不凡之处，哪能轻易放过这种机会。

没一会儿，两对新人要退场了，他们特意找到宁铮夫妇热切地道了别，随后，印雅格和葛萝莉开着敞篷汽车，一路向东飞驰而去；文秀薇和柯卫礼则利落地骑着侍从牵过来的高头大马向西走，分别回去准备回美国和香港的行程去了。

近一年来，因为局势太平，两对新婚夫妇都可以好好度个漫长又甜蜜的蜜月了。

柯卫礼早就恳求宁铮约束下属放过他们，不要闹洞房；再说本来就是西式婚礼，所以爱玩爱闹的来宾们也只能听从上司的命令，放过他们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年轻男女纷纷离开海滩，去了位于西边别墅群的“霞飞馆”，接着宴饮跳舞，这是朱铁黎在此地的产业，霞飞馆是木架结构，以茅草盖顶，装修古朴典雅，在北戴河四百多座以西式为主的别墅群里别具一格，极富盛名。

奉九一个孕妇，跳舞的事儿就不跟着掺和了，刚刚她被宁铮带着回去睡了个午觉，现在精神奕奕，又出来跟海滩上的亲朋好友相聚。

奉九和奉灵、巧稚、巧心正在沙滩上散步——三个姑娘刚刚也跟着去霞飞馆跳了几圈舞，又回到沙滩上找奉九，姊妹、姑嫂聊些各自大学里的见闻。

她们当然知道奉九突飞猛进提前修完本科学位的事儿，再再表示了由衷的敬意。

没一会儿，奉灵和巧心拿着侍卫送过来的别墅里的小铲子和水桶一起去一边挖沙子、做沙堡，奉九和巧稚则继续散步。

忽然有人喊巧稚的名字，她们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眼前站着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丰厚头发的男生，一身白衣白裤，年纪虽不大，但从容雅致，很打眼。

奉九觉得面善，巧稚则一脸明显的错愕，对奉九说：“这是我大学同年级其他专业的同学。”

这个人已上前来，对着巧稚一笑，接着跟奉九问好，并说：“宁夫人，又见面了。”

奉九一楞，这人解释道，“去年您曾去协和看过宁巧稚同学，我正巧跟她上同一堂课。”随即自我介绍，说叫霍凯行，北平人。

奉九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坐在巧稚身后，明显心有波澜的男生嘛。

奉九识趣地给他们倒地方，“你们同学好好聊聊，我去找你哥。”

巧稚本想拉住奉九，但看着明显特意奔自己过来的霍凯行，没好意思，只能点点头。

霍凯行跟着家人来此度假，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了巧稚，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转过身，沿着金黄的海滩，一路向着半落到海里的橘红色夕阳慢慢行去。

奉九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注视着这一对连背影都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忽然腰上伸来一条臂膀，随即整个人被圈进了一个略带酒气的怀抱。

“又打什么鬼主意？”宁铮说，他刚刚被几个同僚拉去小酌了几杯。

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咬了咬她肉头的耳垂儿，口感上佳，又忍不住用牙磨了磨。

奉九狠拧他的腰肉，拧得宁铮也不得不叫饶。

“好狠心的婆娘。是不是想掐死我，赶紧再找个男大学生？”宁铮今天明显很兴奋，又喝了点酒，所以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他刚才兴头头地捡了几枚漂亮贝壳，打算给太太献宝，没想到正看到她满眼艳羡又惆怅地望着妹妹和一个明显是追求者的背影瞧。

宁铮一向不小的醋坛子立刻被打翻了，不依不饶非要跟奉九掰扯个明白。

奉九头大，他已很久滴酒未沾了，酒量本就不行，现在这是要出丑么？奉九赶紧给不敢离太远的支队长和胡副官打眼色，两人马上过来一左一右把宁铮架走。

奉九不远不近地跟着，包不屈适时地出现，两位老友相视一笑，干脆在海滩上悠闲地聊了起来，夕阳西沉，此景正好。

过不多时，包不屈生怕奉九累着，到底把她送回了宁家别墅，忙于生意的他也不得趁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上海。

他定定地凝望着那抹心爱的身影消失在别墅门口，心里虽有惆怅，但知足，即使她现在腰身臃肿，已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奉九进了别墅，宁铮在客房里睡得正香，奉九看了看他，打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自去洗漱，又看了会儿书，就回主卧睡了。

她照旧很快进入了梦乡。没多一会儿，清爽宜人的柠檬气息开始萦绕周遭，天板上的吊扇开着，凉风习习，席梦思床垫下沉，随即一副坚硬温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即使已在睡梦中，奉九还是不忘一笑，身子拱了两拱，放心地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继续不管不顾地睡去。

待到半夜，奉九毫无征兆地醒了，一摸身边，空的。

奉九正纳闷，忽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了进来，顺便挟带来一股清新的海风，奉九静静等着，然后就听到宁铮低低喊着：“卿卿，卿卿……”

奉九不得不睁开眼，正对上宁铮兴奋的目光，“外面的海滩上有好多萤火虫，要不要去看？”

奉九昨晚睡得早，午觉又睡得多，本就有点睡不着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去看萤火虫，想想就好玩儿，她立刻坐起来点头。

宁铮一笑，给她披上件中等厚度的黑织锦缎长风衣，又蹲下替她穿好了芭蕾鞋，两人静悄悄地出了门，门口陆陆续续有值夜的卫兵给他们敬礼，随后继续警觉地守卫着这片海滩。

奉九出了门抬眼一看，呆住了：离着几十米外的海滩上，不但能看到空中浮动着一大片璀璨的荧光盛景，下面还沉着一片蓝色的星河。

奉九急急向前，宁铮笑着拉住她让她慢行。

奉九着迷地接近那片“荧光海滩”，瞧瞧瞧瞧，这是什么仙境让自己给赶上了？

海滩上方，是无数小小的萤火虫，提着一盏小灯笼，散发着黄色、橙色、绿色和蓝色的微光，它们迎着海风，缓缓地团团飞舞，画着不规则的圈儿；下面则是不知怎么就突然间形成的蓝幽幽的海面，闪着粼粼波光，像是海底龙宫映像到了此处，神秘、幽深，让人移不开眼；又像是整条星河掉进了海里，斑斑点点，细细碎碎，天上地下，地下天上，莫测难言。

是不是哪位天上的神仙也想让人间的凡人观赏到此等美景，所以才特意做了这个大阵仗呢？

宁铮搂着奉九，他只看了这美景几眼就罢了，然后一双眼整颗心，都挂在身边这个人的身上了。

奉九着迷地观赏了好一会儿，宁铮担心夜晚转凉的海风会让她感冒，于是搂着她往西走，奉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海边已搭起一顶白色帐篷，开口处正冲着这片海。

奉九稍加思索，知道一定是宁铮半夜醒来看到此等美景，马上吩咐侍卫搭帐篷，然后回去叫醒了自己，他知道自己肯定喜欢。

他们进了帐篷，里面摆着张不算宽的床，寝具一应俱全。宁铮脱掉两人的外套，拥着奉九上了床，在她身后躺下，细心地盖好了宽大的丝绒毯子，笑着问：“听着海浪，看着这海面入睡，喜不喜欢？”

奉九完全没想到，刚刚她还在惋惜，毕竟太晚了，一个孕妇得回屋睡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周到的安排，高兴地抿着嘴儿连连点头。

夫妻俩一边观赏奇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猜是有透明的水母才形成这么蓝汪汪的海面。”

奉九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不过乌漆嘛黑的，她可不敢让宁铮下手去抓抓看，毕竟有的品种的水母蜇人致死的事情并不鲜见。

宁铮说：“我觉着可能是什么浮游生物，或是什么藻类。”这已经相当接近正确答案了。

“嗯也有可能……”奉九附和。于是在北戴河夏季的后半夜，奉九就是在阵阵舒缓的海浪声中，在虽咸腥却让人莫名喜欢的空气中，看着那片亮澄澄的海水和空中舞团团的萤火虫星云睡去的。

半梦半醒之间，奉九觉得有温热的啄吻接二连三地落在脸上，如玉锵锵的美好音色里，倒掺杂了些咬牙切齿之意：“以后，不许你见了佑安就跑得那么快，还笑得那么好看……气得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