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达又领着他们去了无忧宫里她最喜欢的“中国楼”,奉九他们也很感兴趣,想看看西洋人眼中的中国风格到底是什么样儿;一看之下,这群纯粹的中国人心里都说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伦不类的金色配着绿松石色的建筑,还有外面这许多三五成群的金色人像,到底哪里带有中国风格了?
进去后,埃达像模像样地请他们喝茶,一整套珍贵的景德镇“御制洪宪瓷”粉彩茶具倒是货真价实,看来又是哪个爱拍马屁的下属不远万里从中国进口的。
埃达看着佣人沏好了茶水,拿起小得可爱的茶壶给芽芽斟了半杯茶,接着用奶缸到了半杯奶,又放了不少方进去,拿小银匙搅了搅……
奉九看着都替闺女齁得慌,西洋人这喝茶法,奉九一向觉得还不如喝咖啡算了。好在芽芽喝了几口也就不喝了,自己端起一杯双层蛋黄色和白色奶油做成的威尔芬布丁吃了起来。埃达一直笑眯眯的,做主人招待自己的小客人的感觉真好。
两个小男孩没跟着进屋,在外面绿茵茵的草地上来回走着,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艾米喊他们进来用些餐点,人倒是好容易进来了,没一会儿就趴在地毯上比赛做起了俯卧撑,龙生很知道给半个主人的德国小男孩留面子,做到一样多时,起来健壮实际上体质有些孱弱的曼弗雷德已经有些气喘,就善解人意地喊了停,两人握手言欢;龙生又教了曼弗雷德半套形意拳拳法——龙生习武很早,师从形意拳大师佟忠义,自习拳法后,他父亲不放松,宁铮也没闲着,一直不忘检查他的进度;龙生这孩子自觉得很,根本不用督促,所以虽然不过六岁,但已有模有样。
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小男孩一见到中国拳法都会眼冒星星一样,曼弗雷德简直是惊喜交集了,一脸与龙生相见恨晚的样儿,两人勾肩搭背,俨然成了多年老友。
直到日落西山,他们才回到前面戈林的宴客厅,一起用过晚餐后,婉拒了主人家的再三挽留回到了旅馆。临分别前,戈林告诉宁铮,说五天后会召开纳粹党代会,届时在纳粹党成立地——纽伦堡会有盛大的游行仪式,戈林非常自豪地建议他们看过再走。
几个刚玩熟的孩子恋恋不舍地告别,埃达与芽芽一见如故,送了好几个自己心爱的玩具做礼物;等到后来他们在英国住下来的那段日子里,埃达还几次会上曼弗雷德一起,坐着火车再倒轮渡地去找芽芽和龙生玩儿。
等几十年后,这位纳粹小公主终于变成一个为自己的战犯父亲辩护,并极力鼓吹法西斯思想的顽固分子,隔着宽阔的大西洋的芽芽还曾为此深深惋惜过,因为在她美好的童年回忆里,埃达就是一位可亲的美丽小姐姐。
第二天,宁铮在戈林安排的官员的陪同下,就近参观了柏林附近的军工厂、军校,后来又去了其他的学校、工厂和农场参观,很受震撼——虽然这两个国家都奉行法西斯主义,但德国与意大利比较,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三天后,他们一家到达了纽伦堡,而一年一度的纳粹党代会也如约召开了。几年后,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反犹太法案》也因在此地通过而得名。
今年,至少有五十万纳粹党员云集于此。在三天的会议期间,除了代表大会,还会有阅兵仪式,集体舞,青年义务劳动日,军人竞赛日等内容。欧洲各国甚至美国、日本、中国,也都派出代表前来观摩。
宁铮就碰上了中华民国驻德大使程天放,两人也算旧识,但没什么私交,所以只是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
他们正赶上阅兵仪式开始:纳粹军队军容肃整,军服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笔挺帅气的——不可否认,希特勒不仅是最成功的演说家之一,同时还是一个杰出的美学大师——他亲自监督设计的军服,由hugo公司制作,涵盖了党卫军的纯黑,步兵的铅灰色,青年团的肉桂,冲锋队的赭黄,春夏秋冬、常服礼服应有尽有……统统配着红袖标,上面是纳粹的万字符标志,显示出一种强硬的有秩序的威权感。
据说很多年轻男孩为了得到一套漂亮的军服而参军——这些纳粹军人,大多修长挺拔,英武不凡。
当这样的军队出现在齐柏林阅兵场上时,阅兵场四周早已聚集了无数的德国老百姓,他们被这盛大的场景所迷惑,拼命鼓掌给他们鼓劲儿;军队目不斜视,迈着整齐的步伐,扛着最新式的武器,展现出了摧毁一切的可怕力量。
随后,一个蓄着奇特的牙刷胡的小个子军装男人在高台上出现了,立刻,全场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于是宁铮和奉九终于有机会远距离地见到了前些天未曾见到过的德国国家元首。
他的演讲铿锵有力、极具煽动性,下面群众的情绪很快升温,越来越热烈狂暴,甚至有前排的妇女因过于激动昏了过去而被抬出场外急救。几乎所有人都流着泪,齐刷刷地伸直右手臂,行着举世闻名的纳粹军礼。奉九也是生平头一次,有机会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万众的情绪都在歇斯底里地沸腾”,不免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太可怕了;这个一看就是深谙人心,每个动作都要精心设计,手臂和躯干摆动幅度极大,甚至连着脑门上的一撮黑发都疯狂地一甩一甩的德国“元首”,他究竟要把这些狂热的德意志的百姓和军队带向何方?
奉九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与自己觉得不祥的心情完全不同,奉九居然从宁铮的眼中看到了激动和羡慕,他宽宽的肩膀上端坐着芽芽,和旁边坐在另一位侍卫肩膀上的龙生一起,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宁铮的德语还不够好,听不大懂希特勒的演讲,但他除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挽紧了自己的手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的希特勒;她再看看离得不远的程天放,不出意料地,从他眼中也有着与宁铮非常相似的神情。
所以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
从纽伦堡回来后,为了感谢戈林夫妇的盛情款待,奉九从随身行李里找了画笔和国画颜料出来,精心画了一幅工笔鸟画送给戈林夫人,画的就是那头白孔雀。戈林夫人的艺术鉴赏力很高,收到这幅与西洋技法完全不同的中国画作后,很是惊喜和赞赏。
宁铮则写了一幅“一笔虎”,用来送给军人出身的戈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笔虎”也有上千年的年头了。自晚清以来,北平琉璃厂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唐伯虎的美人儿,米元章的山水,郑板桥的竹子,刘石庵的扇面儿,铁宝的对子,松中堂的一笔虎。”
松中堂指的就是乾隆时期的大学士松筠,最擅长一笔写出一个“虎”字来;光绪帝师翁同龢也喜欢写,但名气还是要差一些:人不同,字的气韵都不同。
有眼神不好的,会误以为这是“佛”字。宁铮写一笔虎,奉九也是头一回见:只见他屏息静气,神态端凝,顿了一下后,运势而发,一气呵成。笔力虬劲、天骨开张,很是恣意大气,颇合她的品味;尤其笔触用了飞白,墨迹半枯半润,每一画看起来都毛茸茸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故乡东北虎那深一道浅一道纹相间的毛皮。
不过英气纵横之中,若细细分辨,又隐着无法忽视的跃跃欲试和不甘,她心里忽地了然,芽芽爹,在受了希特勒那盛大的阅兵式蛊惑后,更是急着要回国去。
字画是送出去了,宁铮却有点后悔了:因为从这以后在欧洲,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求字。
奉九知道后,哪能放过这样开玩笑的机会,笑嘻嘻地说:“哎这下我们可饿不死了——要实在不行了,我们就卖字画,估计收入也能不错。”
宁铮笑了,附和着这主意好哇,如果街上摆摊,像那些威尼斯的街头画家似的,想想就挺乐呵。
他们本打算去巴黎,后又改了主意,想着去瑞士随便玩一玩,爬个山,也就罢了。
晚饭后,他们正收拾着行李——这段时间的东奔西走,让奉九练就了熟练打理行装 的本事,她正叠着芽芽的一件薄薄的奶白色开司米对襟小毛衣,忽然手顿住了,抬头看向宁铮,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思故我在?“
宁铮一愣,垂头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她,坚定地说:”我思故我在。“
奉九笑了,有些无奈,又很快转而释怀,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伸头过去,轻轻吻上了宁铮的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