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宽仁从小鹰手里接过纸钱在空中挥洒，铜钱大的纸钱随风翻滚上坡顶。

张宽仁刚推开房门，里面传出劈头盖脸一声骂：“你去哪了？”

“郑晟劫持了送亲队伍？”张宽仁无法想象，这究竟得有多大的胆量。

埋在这里的人与张宽仁素昧平生，六年前他还没资历参与那场争斗，但他每年都会来这里。他是替父亲来的，在心底深处，他无法认为这些人的死与父亲没有关系。

离清明还有些时日，今年的祭拜提前了一个多月。

“是，少爷。”

张月儿屈膝跪在松软的草地上，默默的叩了九个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记不起爹娘的模样，羞愧于不敢说自己其实也记不起埋在仇恨。她恨蒙古人，但不是因为爹娘，义父和义母同在张家湾被杀死，那是她心里清晰的恨。

这是一句大实话，新娘子被劫持走了好几天，还能如从前一样娶回家么？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张宽仁抬头看远方，眉宇间藏着无尽的心思，“五年了，每年我都会来，这条路很不好走，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

他跪在张月儿下跪的地方，干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三个头，起身站在一边。大鹰和小鹰等几个随从依次跟在后面叩头，他们都是张宽仁最信任的人。

他年纪轻轻被父亲推上明尊光明使之位，可前任的光明使就埋在眼前这片草皮下。他不稀罕这个劳什子光明使，但也不会莽撞的追随彭祖师造反。他活在不甘心中，却又无法踏出那一步，这是藏在他淡然外表下的纠结，无人知晓。

那场风波之后，翠竹坪不再定期举行朝拜光明佛的仪式。也许再过上十几年，这里的人只知道豪强张家，再也记不起来他们明教教主的身份。张宽仁甚至怀疑那正是父亲的目的。近年来，各地多有教众作乱的传闻，明教不容于朝廷，迟早会惹祸上身。

“新娘子被盗贼带走了，官兵被射杀了三十多人，千户大人快疯了，正在调集各家乡兵围追堵截，绝不能让郑晟把于家小姐带回山里，否则他也没脸在武功山呆下去了。”

“什么？”张宽仁震惊。

官兵督促翠竹坪的乡兵守在各个路口，检查每一个经过的陌生人。他这一年深居简出，许多官兵不认得他，好在乡兵都知道他的身份，一路畅通回到坪子里。

“我……”

张宽仁做出这个决定是逼不得已。从去年秋天起，官兵便在翠竹坪中长期驻扎下来，并接管了部分乡兵。他一直以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为张世策效力，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张世策一直在盯着他。

张月儿捋了捋耳边的乱发，“少爷，我能走的动。”

一路上经过了七八座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坡，他们走了两天，进入两片山湾。山湾当中夹着一片开阔地，两边的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山湾的尽头是一块馒头般的山坡，表面凹凸不平，长满了嫩绿的青草。

“啊，”只片刻功夫，张宽仁恢复了从前淡然的模样，“新娘子被劫持走了，带不带进山有什么区别。”

当时下葬的很匆忙，官兵盯得很紧。他们不敢把死难教众葬在翠竹坪附近，了不少钱财贿赂小吏，总算是找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地方，能让死难者入土为安。

“走了四天路，只为了来这里一拜，总有一天我来不了这里，大鹰、小鹰，到那时候，你们要替我来祭拜。”

近日张世策回城大婚，他抽空把祭拜的事情给办了。等张世策回来，他便又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家少爷。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明尊死难弟子埋葬在这一片不算是秘密，因为父亲明令禁止教众前去祭拜，再加上与死难者有关联的人留下来极少，这里才如此冷清。如果张世策发现他的行踪，也许会给张家带来麻烦，不喜父亲的作为是一回事，但他终究是张家人。

六年前，是明尊弟子先在袁州掀起反抗蒙古人的浪潮，可惜教内桀骜不驯的人也在那一场风波中死的干干净净。现在，翠竹坪中都是爹爹的奴仆。那些人根本不明白，明尊弟子真正的精神是什么，是“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张宽仁不知道埋在这里明尊弟子精准的人数，那时，他还小，父亲认为给这些人收尸已算是讲教内情分。

老头子盯着他道：“这跟你没关系，你要记住对我的承诺，绝不与弥勒教人有来往，要知道，他们触怒了一头发疯的野兽，这是官兵的奇耻大辱，一定要死人才能罢休。”

“是啊，要死人，”张宽仁垂下头：“不是已经死人了么。”

“闭嘴，”老头子恶狠狠的训斥，“回到你的院子里，在这件事没有结果之前，不许出门。”

“嗯。”

“还有，你不该带张月儿去那里，”老头子不停的摇头，“月儿的年纪大了，该给她找个夫婿了，女人有了男人就不会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