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匠擦干净手掌,戴上手套接过来客递来的物件。
那是一枚古旧的罗马金币,能看出被仔细保养着,但仍然不可避免存在磨损。金匠将金币置于日光下,他偏折着角度,光线映照下任何缺憾都无法藏匿,图样上高举双臂的罗马女神官身上遍布的细微划痕凸显出来。她伤痕累累,像一个义无反顾的殉道者,阳光从她双手间的孔洞透过,而她正拥戴着这光芒。
“我希望为它配上项链,按照这个样式。”来客从怀里取出一卷画纸,“务必一模一样。”
画卷上的纹样是手绘的,标注了长度、用料、重量等细节,金匠能想象出按照这些条条框框制作出的成品必然精巧华丽。
然而相较之下,如果项链的坠子是他拿到的这枚古旧金币,在审美上就会有些不匹配,金匠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这样的瑕疵。他打定主意卷起画纸:“先生,我自认是一名略有薄名的匠人,为德累斯顿的贵族们打造过数不清的珍贵首饰。我想在这个领域,我有足够的资格向您提出建议。”
来客静静地听着,默许金匠继续说下去。
金匠将画纸铺平在桌案上,用重物压住四角,又将金币放置在纹样的坠子位置:“我建议链条的样式简洁一些,或者在坠子上增添装饰。这样会使得项链的两个部分更具平衡,避免链条太过抢眼难以分辨主体。”
金匠一脸真挚,等待来客的答复。来客始终沉静,不曾透露半分对于金匠这番话的看法,他等到金匠说完话才移开视线,看向那枚被放置在桌案上的金币。
仿佛是什么未知的因素在发挥作用,他的神态软化了下来,但他重新和金匠对话时依旧坚持原先的打算,他声调低沉柔缓,带着一点不同于当地的口音,优雅却固执强硬:“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仍然坚持。无论工期和价格如何,我都能接受。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按照图纸打造。”
来客的帽子下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他冷灰色的眼睛就像一种稀有而冷硬的宝石,在整体柔和的长相上格外显眼,就像他的嗓音,最初听出的是和缓,但深入其中便能感受到固执而保守的一面。
来客正是艾德里安,他向金匠解释着他如此坚持的原因:“这一条项链是一份重要的纪念品,原先的链条因为意外丢失,留下的只剩挂坠。这图样是项链原本的款式,我只希望能重现它本来的模样,不那么完美也没有关系。”
艾德里安的坦诚让金匠感到意外,他并不需要向金匠解释,即使不接受金匠的建议,看在艾德里安是伊丽丝索宁小姐介绍来的份上,他也不会拒绝为艾德里安服务。
这一位新的客人看上去如同贵族般彬彬有礼,脾气却温和得令人诧异。
艾德里安按着桌案,询问道:“可以吗?”
他最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留下定金,离去前艾德里安真诚地向金匠告别道:“如果中途有什么意外,也尽可联系我。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再会。”
天气转冷,在整整一周连绵的阴雨天后终于迎来一个晴天,但是阳光却无法带来温暖。艾德里安拢紧加厚的外衣,他不急不慢步行在街道上,踩过建筑物暧昧不清的影子,踩过未干涸的积水。路上行人明显减少了,马车匆匆行驶而过,伴随而来的是远处教堂钟楼报时的钟声。
市集上香料商店门口旁堆放的花盆里花朵正凋谢,枝叶的末端渐渐枯萎,生命力随着色彩被一寸寸取代而流逝,它在秋季的末尾苟延残喘,只等冬天的风雪一来,它便寿终正寝。
艾德里安踏过被风吹到路面上的花瓣,花瓣被碾得破碎,残香攀上鞋跟,跟着他一路回了报社。
他刚推开门,迎面丢来一个东西。
艾德里安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住后才看清是一个石榴。石榴看着体积偏小,外皮也不算光滑漂亮,即使如今秋季就要过去,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挂果的石榴,也是在市集上卖不出高价的类型。
他抬起头,格兰杰正对他行了一个男式的见面礼。这仿佛是一个叛逆的玩笑,但艾德里安自认不是刻板传统的人,他只是扬起手上的石榴,困惑地歪歪头。
“这是一个小礼物。”格兰杰像是刚刚回到据点没多久,壁炉前烘烤着一件墨绿色的绒面斗篷,斗篷的颜色与她身上的裙装配套,尾端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帽子也搁在椅子上,帽檐装饰着夸张鲜艳的羽毛。
她和伊丽丝挨在一处,艾德里安到来时她们正说着话,面前的雕花圆桌上也摆着几个石榴,伊丽丝的手里也揣着一个半剥开的。
气质文艺的棕发姑娘往嘴里塞了一粒石榴籽,神情很是愉快:“味道挺甜的。艾德里安,你可不要被外表迷惑了,事物的真实可不是通过外表体现的。”自从观看了一场戏剧,伊丽丝对待艾德里安的态度变得更加熟稔,若是之前顾及自己仪态的程度算作十分,现在和艾德里安说起话便是五分。
“我会记得的,谢谢。”艾德里安本来想上楼,但既然格兰杰在,他关心着上一次委托,便坐到了两个姑娘边上。他依旧记得卡罗曾经告诉他的话,格兰杰这个姑娘看着干练,实际上心肠柔软,对弱小的事物很容易生出怜惜,因而逗留德累斯顿的这几个月总是接一些没什么报酬的委托,然而她又十分慷慨,若不是格兰杰再三保证她有其他的收入来源,卡罗这个粗手粗脚的大汉也要责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