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邱行掩不住难过的夜里,他的眼神就像个无措的孩子。后来他坐了起来,林以然就也钻到后面去,和邱行一起坐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林以然抱着膝盖,静静地陪着他。 “你困不困?”邱行问。 “我不困。”林以然回答说。 邱行突然钻了出去,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 那个晚上是夏天中一个很平凡的夜,普通又不普通。 邱行把车驶出了高速,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个没建完的公路上。路已经铺得很平整,两旁没有栏杆。路的旁边是一片空旷的草场,贫瘠的盐碱地连草都长得稀。 邱行躺在草地上,平躺看着天。 天上有着不多的几颗星星,云层是透明的。 林以然坐在他旁边,时不时挥手赶走蚊子。 他们都不说话,彼此却是这天地间自己唯一的陪伴者。他们都是被生活戏弄的人,正在演着自己不知道走向的戏。 在这个夜里,林以然直观地感受到她和邱行的贴近。除了对方,世界上再没有比对方离自己更近的了。 他们被命运驱赶着奔逃,没有尽头地流浪。 邱行在下一次回去的时候,还是去看了他妈妈。 林以然也去了,那天方姨状态很不错,一直拉着林以然的手说话。 她比林以然记忆中瘦了,憔悴了很多,可依然温柔,说话慢声细语。 她听到林以然的妈妈去世了,抚着林以然的脸,眼里装满怜爱,心疼地安慰着这个邻居家的小女孩儿。 这样的时候她看起来明明很正常,林以然抱着她,心里非常难过。 “你想妈妈的时候,你就过来看看方姨,方姨和你聊聊天,你就不难受了。”她给林以然顺顺头发,是一个宽厚慈悲的长辈。 林以然红着眼睛点头,和她说:“我会常常来。” “好,小船长大了呀。”她笑着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边有一道道浅纹,又说,“连小船都这么大了。” 可能因为林以然的关系,方姨那天并没有太过纠结邱行,注意力多半都在林以然身上。 邱行出去和护士说话,再回来时拿了两个苹果,说是护士给的,他去洗了,给她俩一人一个。 方姨想到什么,笑起来:“对了,上次小齐说你长得帅呢。” “什么小齐?”邱行随口一问。 “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姑娘,上次我说等你来了介绍你给她认识。”方姨转过头和林以然说,“我差点忘了,我得找小齐过来。” “你快坐着吧。”邱行按着她肩膀不让她站起来。 她大脑里是乱的,真真假假,都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小齐。 邱行和林以然陪了她半个下午,后来她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邱行和林以然才走了。林以然恋恋不舍地和她道别,她让林以然要照顾好自己,要坚强一点。 林以然点头,听到她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都能过得去。” 邱行接了句:“要是过不去呢?” “过不去就会生病。”她接得也很顺畅,又说,“像我一样。” 邱行不客气地说:“你知道啊?” 林以然手肘碰碰邱行,邱行垂眼看她,林以然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 方姨温和地笑着:“我怎么不知道?我病了,我知道,不然我住这里干什么呢?”她跟邱行说:“你照顾好小船。” 安宁医院和林以然以为的不一样,也并没有小时候大家传得那么恐怖。这里患者很多,可也不是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异常,多数都跟常人无异。 医院里很干净,绿化很多,也很漂亮。 “你来啦?”有人和邱行打招呼,摆摆手和他说话。 林以然一瞬间就知道这位姑娘就是“小齐”,眼睛果然又大又漂亮。 “带女朋友来看方姨了?”小护士看到林以然,暧昧地朝邱行眨眨眼。 邱行笑笑,“啊”了声。 “方姨最近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小护士跟邱行说。 邱行说:“多谢你们照顾。” 他们俩看说话的状态挺熟了,最后分别的时候小护士说:“行了你快走吧,方姨有什么事我就给你打电话。” 等到只剩他们俩了,林以然才问:“这是方姨要介绍给你的小齐吗?” 邱行说:“不知道,应该是。但是她姓张。” 林以然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邱行又说:“而且结婚了。” 林以然哭笑不得,刚才方姨的意思像是要给邱行介绍个女朋友。邱行说:“我妈想到什么说什么。” 方姨说话确实有时听起来糊涂,可林以然还是觉得非常亲切,给她很温暖的感觉。 从这天开始,偶尔他妈妈打电话过来,邱行会让林以然接。 方姨通常都记得她,但是对于她为什么和邱行在一块儿,就不一定记得。有时会认为他们是在一起上学,还跟林以然说:“你如果遇到不会的题就问邱行,让他给你讲。” 林以然“嗯嗯”地答应着,顺着方姨说:“我会问他的。” “他如果不好好给你讲,你就告诉方姨。” “他不会的。”林以然笑了下,侧过头看了眼邱行。 “他倔脾气,没耐心。”方姨不客气地说自己的儿子。 林以然笑着说:“他很好的。” “他人是不怎么样。”方姨的语气里有一点嫌弃,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疼爱和骄傲,“可是成绩很不错的,好聪明。” 林以然轻轻地眨了下眼睛,邱行从小就学习好,这她是知道的。至于邱行为什么如今在开货车没有在上学,林以然不敢多问。其实也不用问,现实就摆在眼前。 邱行对于自己的现状并没有那么尖锐和敏感,也不是不能提,不至于聊到了也避而不谈。他只是懒得提,加上林以然有意地从不去聊这个。 她越来越不愿意触碰那些有可能会勾起邱行负面情绪的内容,那晚邱行从梦里惊醒茫然而痛苦地看着她的眼神,林以然总是能想起。 她不想让邱行再那么难过地看着她。让邱行笑起来很难,像平时一样冷静地生活也很好。 邱行每次封车都会把自己搞得很脏,苫布就是脏的,绑苫布的绳子上也都是灰。封车需要他绕着车把一条条绳子两边的挂钩都钩在车上,来来回回要绕很多次。 后来林以然就主动下去帮他,邱行把绳子甩过来,林以然力气不够钩不上,但是她帮邱行扯着,邱行就能先在另一头都钩好,再过来这边,不用两边一次次绕。 这样他俩就脏一块儿去了,林以然的手上也黑,谁也没比谁干净。 “下回你别伸手,脏。”上车之后邱行和她说。 林以然端着一双小黑手不敢乱动,但又觉得有点想笑,说:“擦擦就干净了。” 她这段时间晒黑了点,没最开始白了,邱行见她头发随意绑着,穿着大t恤,跟他混得越来越糙,邱行说了她一句:“你少干活。” 林以然问:“为什么?” 邱行说:“脏惯了洗不出来,过段时间你得上学了。” 他说话时总是不带情绪的,听起来语气平平,加上冷淡的脸,显得毫无感情。 林以然沉默着找湿巾擦手,还给邱行抽了两张递过去。邱行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眼睛,接过湿巾也不说了。 林以然过了会儿才又开口,说:“手脏也不影响上学。” 邱行说:“别人以为你在家受气干活。” 林以然抬起脸看他,说:“我没有家。” “你可以没有,”邱行看着前面开车,和她说,“但你不能让人知道。” 林以然看着邱行,听他又说:“别和别人说你没家。” 邱行这时的语气有些严肃,林以然没有问为什么,她默契地明白了邱行的意思。 邱行说了不让林以然伸手,下一次她就没有下去,老实地在副驾坐着。 然而这次的货装得高,把车厢高高地支起来,绳子比平时更难钩。邱行来回绕了两次,探头往倒车镜上看了眼。林以然正低头坐着,安安静静的。 “林小船。”邱行叫他。 林以然从窗户探出头来:“嗯?” “过来帮我扯着。”邱行说。 林以然没掩饰自己的笑意,笑邱行出尔反尔,她开门跳下来,说:“来了。” 邱行把手里的挂钩给她,说:“别松手,你松手就得砸着我。” “好的。”林以然说。 车架得高绳子就不够长,需要邱行用力拽才钩得上。他在另外一边把一端的挂钩甩过来,林以然帮他拉着,他才能钩上一边再去另一边。 挂钩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用挺粗的钢筋弯的,不然扛不住劲。 林以然怕自己扯不住脱手了砸着邱行,两只手紧紧地拽着。 还剩最后两节,林以然手上都勒出了印子,只怕自己力气不够。 绳子从另一边甩过来时,林以然抬头见方向不太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下。金属钩子砸到肩膀的一刻林以然闭上了眼睛,敲在骨头上的剧烈疼痛让她几乎是瞬间就控制不住地流了眼泪。 邱行刚才扔过去时两根绳子钩在了一起,另外一根是顺着惯性甩出去的。 他没听见金属落地的一声,于是喊了声:“有事没?” 林以然疼麻了,尖锐的疼让她眼前甚至一阵阵发晕,她闭着眼深吸了口气,才喊了声“没事”。 邱行说:“那你扔给我。” 林以然用没砸到的那边捡起来,鼓了会儿劲,才用力扔了过去。她这点力气勉强够用,她用手背揉着被砸到的肩膀和锁骨,一碰就连连吸着气。 邱行挂完了他那边,绕过来时一眼就看见了林以然领子外面露出来的一片红,衣服也明显脏了一块。 邱行立即问:“砸着你了?” 林以然脸上已经看不出来,摇头说:“没有啊。” 邱行直接走过来,指了指她红着的那处,没碰着她,说:“掀开点我看看。” 林以然小声说:“不用,没怎么样。” 邱行拧了下眉,没再跟她啰嗦,也没管手脏,直接把她衣领往旁边拨开一小块儿。 被砸到的那处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中间泛着一点点青紫,可以想见之后还会紫得更厉害。 邱行说:“差点砸着头。” 林以然刚才要不是躲那一下就真砸头上了。她摇头说:“没事,就砸的一下疼,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邱行眉头还是皱着,说:“车上有酒精,等会儿擦一下。” “好。”林以然点点头。 邱行主动叫人下来帮忙,还让人别松手砸着他,转头把人家肩膀给砸得紫了一大片。 林以然穿着吊带背心,坐在中间,侧对着邱行。邱行坐在驾驶座上,手上拿着医用棉签和酒精,在帮她擦肩膀。 林以然把t恤脱了,不然扯着脖领更不好看。 她皮肤很白,耳后线条以一个漂亮的弧线延续下来,脖颈很细又长,微微垂着的时候显得偏瘦。 邱行心无杂念,眉头一直拧着,表情很凶。 “对不起啊。”邱行说。 两人这时离得挺近,邱行神经粗,林以然是女孩儿,没他那么粗。 这时林以然微微有些拘谨,没有抬眼,长长的睫毛向下遮着眼睛,只说:“真不用……” “赖我。”邱行说。 林以然不愿意听他道歉,摇了摇头。 “别动。”邱行皱了下眉说。 他说话时气息碰到了林以然耳边的头发,碎碎的头发刮在脖子上,林以然微微地缩了下肩膀。 邱行手上动作停顿了下,这时才发现距离有些近了,接着往后让了让,拉开距离。 “行了。”邱行说。 “好,”林以然眼睫轻颤,低声说,“谢谢。” 邱行推门跳下了车,去扔垃圾。林以然用这个时间找了件干净衣服套上,穿好了邱行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