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邱行一路托着林以然,把她从一个个困境里带出来,让她如今还能好好地坐在他的车上,再过不久,去学校开始她新的人生。 邱行已经从他的轨道里掉了下来,再也回不去了。 林以然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他。他会一直把林以然送回她的人生里,在此之前,一直托着她。 邱行的这些话,无形中把他和林以然的距离再次拉开。林以然从他的话里听出言外之意,邱行在拒绝她的接近。他们都是悬在绳索上的人,邱行想让林以然去过另一种人生,而不是像他这样,吊在绳上生活。 邱行像是冷漠的,他把和林以然之间隐隐的亲密推开了,可他又是柔软的。 他的冷硬和他的柔软,林以然全部接收到了。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们彼此保持距离,林以然对他又重新礼貌和客气起来。她会对邱行说“谢谢”,也不再表现出他对邱行的依赖。 按照这样发展,过了最后这段日子,等到林以然去上学,他们就不再拧在一起,并且会离得越来越远。 这个夏天终会变成一段记忆,每当想起来,都会让林以然觉得温柔和感激。 可不是所有事都能受人控制,人的情绪和情感最难自控。 林以然这一整个夏天的痛苦、恐惧和动荡,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来说,这段日子深刻而不可抹除。而在这些一辈子忘不掉的日子里,邱行一直稳稳地在这里,和他的这辆车一样,让林以然能躲在里面,偷一点安稳。 邱行是她所有正面情绪的落点。因为邱行,林以然甚至会觉得以后想起这段日子,她最先想到的不会是她噩梦一样的处境,而是自由和辽阔,是邱行带给她的一切。 而邱行,他再理智冷静,被生活操练得再麻木——他毕竟年轻。 林以然把挂着的邱行的衣服叠起来,放在一边。这段时间一直下雨,衣服干得没那么快。 邱行已经连续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林以然把邱行一套还没洗的衣服裤子卷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卷,递给他。 邱行看了一眼,接过来垫在腰后面。 这么久坐开车,有时开得久了邱行难免腰疼背疼,林以然用邱行的手机买了个托着背的靠垫,寄到了林哥的厂里,还没有去拿。 林以然坐回副驾,说:“你记得去取,下次要带着。” 邱行“嗯”了声。 林以然最后还能跟他回去一次,再去看看方姨,之后邱行把她放在一个离学校近的城市,这次林以然就真的下车了。 林以然的假期快要结束了,她的这段逃亡也即将到了终点。 邱行清了下嗓子,开了口:“你学费卡。” 林以然马上说:“不不,不用。” 邱行被她的反应逗得笑了,说:“你不什么啊?我说什么了?” 林以然说:“不用给我钱,邱行。” 邱行脸上的笑意还没收起来,和她说:“往你学费卡里存了钱,学费应该已经划走了,剩下的你留着吧。” 林以然眉头一下子拧个小结,问:“什么时候啊?” “前几天。”邱行说。 学费卡和其他东西一起藏在车里,和邱行的现金放一块。 林以然又问:“存了多少?” 邱行说一万。 林以然摇头说:“不要你钱。” “你身份证和银行卡先不要用,上学之前。”邱行和她说,“买了票下车直接去学校,尽量不要出来,平时别一个人,和你室友或者同学一起。” 平时邱行和她说话,林以然一定会点头说“好的”,这次却没有出声。 邱行转过头看她一眼,问她:“知道了?” 林以然才抿了抿唇说:“知道了。” 林以然向来听邱行的话,可这次却表现出倔来。 过了两天,邱行停在厂里装车的时间,林以然出去了一会儿。当天晚上,邱行发现车里多了沓现金。 邱行停下动作,挑起眉,回头看了林以然一眼。 林以然侧着头看车窗外面,邱行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和下颌线。 “什么意思?”邱行问。 林以然低声说:“不要你的钱。” 邱行看着她,表情很严肃:“我说没说过,先不要用你身份证和银行卡?” 他此刻有点凶,林以然不和他对视,却也不顶嘴。 邱行明显生气了,侧脸绷成一条冷硬的线条,车里陷入沉闷的低气压。邱行把车开走,不再问她。 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会儿,林以然才小声地和他解释:“因为我们马上就会离开那里,我才取了钱。” 邱行不吭声,也不看她,不知道听见没有。 林以然又说:“我妈妈给我留了一些,够我上学用。我不能拿这些钱给我爸还债,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怕这次我还了,就还有下一次。他知道我妈妈留了钱,不然也不会这样走了。” 尽管邱行不回应,林以然还是小声而持续地和他解释着:“他甚至没有问问我,就直接把我扔给了催债的人。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替他还。” 林以然的妈妈临走之前,仔细地跟林以然交代了好多。是一个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女儿,却又没有一点办法。生命临终前,多留一天都牵强。这笔钱是临终的母亲仅有的一点指望和安慰,至少自己还给女儿留了点东西,让她能够从容地再长大一点。 妈妈当时牵着她的手,让她用这笔钱好好上学,如果想要出国的话可能不够,到时让爸爸再拿一点。 林以然那时说不出话,把脸埋在妈妈胸前,眼泪流得眼睛很痛。 “妈妈的钱我也没想用,我想以后赚了钱再添上一些,用它买个小小的房子,这是我能想到的让这笔钱留下得最长久的方式,我住在里面,是我妈妈在保护我。”林以然低着头,语气平静而轻轻的,右手无意识地搓着左手的虎口。 邱行说了声“嗯”。他看了林以然一眼,终于出声可能是怕她哭了。 林以然却没哭,只是很失落,看起来很孤单。 “所以我是有钱的,不要你的钱。”林以然抬头看着邱行,说,“我已经麻烦你很多很多,这两个月我一直跟着你,其实也花了你的钱。” 邱行打断她,说:“不用跟我说这些。” “我如果再拿你的钱,就真成了……”林以然顿了下,继续说了下去,“就真的是没脸没皮地赖着你。” 邱行听到“没脸没皮”,当即皱了眉。 “那算什么啊……”林以然认真地对邱行说,“你帮我的已经足够多了,除了我妈妈,我最……” 最怎么样,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她看了邱行几秒钟,视线带着柔柔的温度,之后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面。 那一沓钱就一直放在车里,邱行没碰它,也没再跟林以然提这事。 邱行似乎还是有点生气,林以然却也不确定。邱行平常也没什么笑脸,让人判断不清他是不是不高兴。 他们也仍然不怎么说话,在一种略沉闷的气氛里,两个人之间有点尴尬和疏离。 如果他们相处的最终,是以这样的状态作结,那也的确遗憾。 可这个把满地狼藉的逃亡和追云逐月的自由结合在一起的假期,这个时而高温时而暴雨的夏天,注定不会这样结束。 卡车的驾驶室算得上宽敞,可跟广袤的田野和没有尽头的天际比起来,它又实在逼仄。 它轰隆隆地驶过田地,驶过原野,驶过山间隧道,驶过海边。它在白天载着满车货物驶向远方,又在夜晚包裹着两个人的梦。 它破旧却安全,粗犷又浪漫。 一条条高速公路像大地的血管,像世界的脉络。卡车驰骋在路上,承接着大地的脉搏,它鼓动着人的神经,冲破锁链和桎梏。 天地允许冲动,包容一切原始的本心、爱欲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