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邱行要来卸货的地方是他第一次来,之前没来过。邱行不怕去陌生地方,三年前他刚上车时去任何地方都是陌生的,最开始车上还有个司机,只让那司机带了他两个月,之后就一直是自己到处闯,反正活人总不至于走丢了。 导航在城市里很准,在乡下有时误差很大,还没有明显标志物,打电话也交代不清楚。 这边天气很差,天阴得像在憋一场大雨,信号也断断续续。 邱行在附近兜了几圈,一直没找到对方说的那个路口。邱行把车停在路边,和对方打电话,对方语气很冲,也可能是方言的关系,听着非常不客气。 邱行不跟对方呛,不管对方什么态度,他都一副毫无波澜的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态度。 挂了电话之后,邱行接着找路,林以然担忧地看着黑压压的天,按照天气预报,现在就应该已经在下雨了。 车厢里的气压也没比外面高多少,两个人这两天都没怎么说话。车里一直弥漫着分别之前的冷清,和一些刻意的疏离。 林以然弄好了微信,第一件事就是搜索邱行的手机号,添加了他。 她的微信就像这只手机的通讯录一样,邱行是里面第一个联系人,目前也是唯一一个。 邱行的头像竟然是卡通人物足球小将,这跟邱行实在违和。 可再一想,就该是这样的。邱行刚开始用微信应该在高中,他又是一个从小爱踢足球的男孩儿,阳光开朗。 等到这个头像和他已经不匹配了的时候,邱行也就顾不上什么头像了。 他微信名字就是“邱行”,林以然还是特意给他设置了备注。 在输入框里停顿半天,最后只认认真真地敲下了“邱行”。 “下雨了。”林以然看着落在侧窗上的雨点,和邱行说。 邱行“嗯”了声。 邱行之前就要赶在下雨之前把货卸完离开,这边土路下了几天雨本来已经特别泞,如果雨再下来,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现在的路面坑坑洼洼,轿车已经不能走了,大货车勉强通行。 有特别大的坑里面垫了些大大小小的碎石头,也已经被车压了出来。一路上开得着实艰难,林以然几次头都磕在玻璃上。 最后找到的木材厂的位置,离导航位置偏了二十多公里。 车上装的是一车板皮,拉到这边再加工压板,之后做地板用。 工厂老板不想顶雨卸货,工人顶雨卸货要加钱,老板想等雨停了再卸车。但天气预报上这场雨要下到半夜,邱行不想等。 老板用方言语速很快地说了几句什么,邱行还是那副不冷不热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老板也不管邱行,去棚底下避雨去了。 老板和工人都不在,没人卸车。要等雨停再开始,这边地势低,一旦存了水,邱行和林以然今天就从这走不出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邱行在车上坐了几分钟,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林以然心里一惊,见邱行顺着车一侧,抬手一个个把钩子都解开,绕着车侧走一圈,把绳子都抽了下来。 邱行跳上车后厢,踩着围栏上到车顶,开始卷苫布。 里里外外扣了两层苫布,就是因为板皮怕雨,木板都是经过晒干的,是干材。被雨一泡就容易发霉,用不了了。 从北方拉过来的这一车一级板皮二十几万,这么在暴雨底下浇着,老板眼皮都跳了。 他披着雨衣过来车下喊邱行,让他把后厢甩到棚子底下,说:“你倒进来,现在就卸,现在就卸!” 老板在用方言骂人,邱行也不管他,卷完苫布收完绳子,邱行从车上跳下来,把后车厢倒了进去。 老板喊来工人,骂骂咧咧地一直在说着什么,邱行在车里坐着,当听不见。打成捆的板皮卸起来很快,传输带一架上,两个小时就能卸完。 林以然虽然不能完全听清,可也知道老板在骂邱行,而且骂得挺脏。邱行无所谓,林以然看起来却很不高兴,绷着脸。 邱行已经换了干衣服,靠在椅背上倚着休息,他坐得比林以然靠后,他枕着椅背从后面看她,林以然感觉不到。 邱行看着林以然瞪着那老板的方向,眉心蹙着,愤怒之下眼睛都比平时亮一点。 邱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转过头去,闭眼像是睡了。 邱行不用跟这边老板结账,最后一捆货从车上卸下去,邱行一分钟都没等,直接把车开走了,甚至后车厢的围栏和厢门都没关。 雨已经下得非常大,越晚走就越可能出不去。 明明还是下午,天色却像已经到了晚上。有的路上已经开始积水,邱行的车只能画着曲线走,得避开土路上的坑。 空车要比刚才满车时好开很多,没那么沉。 一个巨大的坑陷进去,车身一晃,林以然低呼:“小心。” 邱行反复倒了两次才从这个坑里出来,车轮在泥坑里打滑,邱行说了句:“再这么下咱俩真走不了了。” 林以然说:“要下好久。” 邱行说:“停了也走不了。” 林以然看着他,邱行还有闲心开了半个玩笑,说:“得等泥晒干。” 然而邱行刚说完这话没几分钟,一个躲不开的圆坑,车轮沉沉地陷了下去。 邱行倒了几次,车冲不出来,车轮一直打空转,只能甩出泥来。 邱行下去看了看,林以然也跟着下去了。 泥已经埋了半个车轮,这样前面没有个车牵引的话,无论如何是出不来了。 两个人都浇得半湿,林以然问:“我们有什么能垫一下吗?” 邱行弯腰看着那个坑,说:“没用。” “被子呢?你倒回去一点,被子垫在车轮前面,能防滑吗?”林以然问。 邱行说不能。 林以然全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雨,和邱行一起弯腰站着,邱行说:“上车吧,我再试试。” 林以然没上车,往后退了些,看邱行倒车再朝前开。每次也就只差一点点,有个硬东西在前面稍微垫一下就能出得去。 “邱行,”林以然抬头喊他,朝刚才过来的方向指了指,“你接着开试试,我去找点石头,刚才我看见有。” “别去,”邱行不让她动,“上来。” 林以然转身已经大步走了,邱行沉着声喊她名字,等邱行黑着脸熄了火,林以然已经跑远了。 雨越来越急,他们现在的这条路有点倾斜的坡度,越往前越高。水流明显在向后流,这个村子之前淹过水,后来路面垫高了些。 林以然不知道跑哪去了,邱行走去路口,两边都看不见她。 黑黄的水流卷着泥沙裹挟而过,如果按照这个泼雨的速度,那么他们就不再是误车这么简单。 这是个发过水的地方,虽然卡车足够高,可照着这个雨势下到半夜,四周的水都流过来,那就不好说了。 邱行必须得把车开走,尽快。 他爬到车上去,把苫布迅速打成捆,扔到地上。 林以然依然不见人影。 手机都在车上放着,她什么都没带。邱行倒了车,又跳下来把苫布垫在车轮前。 他现在应该先把车开走,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继续困在这里。雨虽然急,却也不至于在这几分钟之间发生什么,林以然又聪明,这么短的路她发生不了什么危险。 邱行把苫布砸过去之后,应该再去车上找点什么一起垫着。可他弯着腰停了几秒,却没再继续,而是站直了,转身要走—— 邱行转身的这时,林以然抱着两块对她来说巨大的石头,从来路吃力地走了过来。 她身上衣服全脏了,也都湿透了,两条细瘦的胳膊不知道怎么托起这两块石头的,勉强在用手腕和小臂挡着不让它们掉下去。 邱行朝她走过去,一言不发,从她手上接过来,转身回去扔到车轮前,砸得咚咚两声。 “上去。”邱行背着身跟林以然说。 他声音从没这么沉过,冷冷地朝林以然抛过来。林以然微歪了歪头,想看看邱行的脸。 邱行不回头,林以然看不清他,于是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邱行把车开了出来,又下去收拾苫布扔到后面,再上车时跟林以然说:“去后面坐着。” 林以然十分听话地立即挪了进去,也没管浑身的水。 “衣服换了。”邱行又说。 林以然浑身湿透了,看看被雨模糊了的窗户,又看看邱行。 林以然挂了两件衣服在中间,把小小的下铺挡了起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音如此暧昧,可此刻的车厢里却全无半点旖旎氛围。 邱行沉着脸只顾开车,林以然迅速把衣服换好,轻声说:“好了。” 暴雨依然汹涌而持续地砸在车顶,雨刷器以最快的速度来回摆动,让人的心浮躁而不安宁。 颠簸的路开了二十分钟,邱行终于把车驶离了村道,开上了油漆路。 窄窄的乡道勉强容得下两排车道,道路两旁被树木遮挡得密密实实,树干和枝叶遮天蔽日,一条算不上笔直的小路柔和地指向前方,这种天气下空无一人。 邱行把车停了下来,熄了火。 车里光线黯淡,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被雨水淹没了。可在此刻,林以然却再一次感到无比地踏实。 就像狂风天里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像大雪天里烧着煤炉的木屋。外面世界越动荡危险,越显得身处某个小空间的她舒适而安全。 美中不足的是低气压的邱行。 林以然瞄他一眼,邱行衣服裤子都被水浸透了,胳膊和手都脏。林以然把邱行的毛巾拿出来,用毛巾碰碰邱行胳膊。 邱行没接毛巾。 当他突然俯身过来的时候,林以然并没有向后躲。她可能是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有一点错愕。 她只是微微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邱行。 邱行没有离得她很近,有一只手拄在她腿边,林以然被他困在这个逼仄而狭小的四方空间里,她能感觉到邱行身上的潮湿,也隐约能够感知到他的体温。 邱行表情凶极了,是在他这张懒得表现喜怒的脸上难得见到的直观情绪,他眼睛很黑,瞪着林以然:“你脑子进水了?” 林以然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让邱行给凶的,两只胳膊微微有些发抖。 “你不知道水都往那边流?”邱行拧着眉,“我不让你去你跑什么?” 林以然温声回答:“流不了那么快。” 她见邱行表情一变,又老实地追了一句:“我没想那么多,我怕再等一会儿走不了了。” “走不了你急什么?”邱行接着问她。 林以然看着他,表情依旧温和,回应说:“我不急,我以为你着急。” 邱行凶巴巴地把她堵在这,林以然也不害怕不躲,还直视着邱行的眼睛。 她头发还是湿的,脸上沾染着潮湿的水汽,身上衣服却柔软而干燥。领口处还能看到之前被邱行误伤的痕迹,泛着青。 邱行看到她两只手臂都破了皮,是刚才搬石头擦的。胳膊发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害怕邱行凶,只是用力过后还没缓过来。 林以然依赖邱行,感激邱行,所以她看着邱行的视线总是柔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把邱行容纳在她温柔的眼睛里。 “我急怎么了?”邱行盯着她,又问。 林以然摇摇头说:“不要你着急。” 她的视线从邱行的眉眼扫到他的嘴唇,又微抬眼睫,重和他对视上。有一滴水珠从邱行发间落下来,林以然便抬起手,动作自然用拇指轻轻抹去。 在被邱行突然兜着脖颈揽过来抱了一下时,林以然挺秀的鼻梁磕在邱行坚硬的锁骨上。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邱行相当粗鲁,林以然疼得偷着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