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那日之后,静彤数日没往后面来,倒是日日送卓琅来陪着锦妃,锦妃思念女儿,打听之下却听闻静彤日日被召在御前议事,心中再是想念也只得做罢。 舒窈愿望终于实现,欢喜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弹起琴来都更有劲了,雅南与她同院比邻而居,忍了两日,实在忍不住了,白日里到敏若这边来看书写字。 康熙不会在这边停留多久,容慈与甘棠便日日过来,这日恬雅和绣莹也来了,姊妹四个聚在一处围着敏若说话,期间容慈瞥见雅南纸上的字,稍微看了两眼,却扬了扬眉,略认真了两分,走到雅南身边留神看着。 恬雅见容慈如此,心中生出好奇,也凑过去瞧。 绣莹和甘棠见状也坐不住了,敏若呷了口茶,道:“你都围着她,是想把她看出花来吗?没事的坐着——甘棠你说,厂子招工怎么了?” “噢。”甘棠老老实实地坐回来,继续和敏若说方才说到一半的话,绣莹也回来了,倒是容慈和恬雅仍定定看着,雅南镇定自若,笔下字的笔锋都未乱分毫,俨然对落笔的一切早已胸有成竹。 看的时间越久,恬雅越是认真,最后雅南住笔,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都拿了起来捧在手上如获至宝一般翻阅。 雅南仍旧淡定,起身给敏若添了茶,又将热茶注入三个姐姐的茶杯,最后给自己斟了一杯缓缓饮下,敏若示意她坐下,未等说什么,恬雅已持着两张纸面带惊喜之色地走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镇定住,走到雅南身边,雅南方要起身,便被恬雅抬起一只手压着肩按住。 雅南沉默着,微微抿抿唇,容慈便知道答案了。 豆蔻是去岁,顶着丹溪出宫的空位来到永寿宫的,也是头一年跟着跟着敏若来塞外,见这位端庄威严在蒙古王公们之前说一不二,甚至许多人在她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公主如此客气,一时有些战战兢兢,连忙提起壶下去添热水。 容慈示意她等会跟雅南出去说,小茶吊子上逐渐传出醇厚的茶香,敏若沉浸在茶香中,眉目微舒。 如此不分男女贵贱之别给人医治,后者还好,若以前者为准则在中原行事,只怕早有麻烦上身了。 在科尔沁她能如此自在,自然是容慈的“一言堂”的缘故。 如约束奴隶主对帐下的奴隶处置权,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大大削去了奴隶主的权力与威风,蒙古王公自然不愿,但恬雅亦一步不退。 她们受天下百姓供养恩惠长大,得享锦衣富贵,又怎能不反馈于民、不为天下先? 雅南镇定答:“法中应有情。” 纯禧公主摆明了要为这个妹妹撑腰,科尔沁内谁敢置噱、谁敢有意见? 雅南镇定地与她对视,目光平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的,恬雅直觉这双眼好像能直接看到她心底去。 瞬息,雅南轻轻颔首:“四姐请问。” 她想摸摸妹妹的头,又顾念雅南的性子,便改为又拍了一下肩,然后道:“甚好,甚好。” “以法安邦,以法治国,自然应以法约束权。”雅南正色道:“如不以法,以何安邦,以何定国,以何安民?” “情与法,孰高低?”恬雅问道。 恬雅镇定下来,点点头。 容慈在敏若身边,一面扇着茶吊子,一面轻声细语地道:“恬雅主持修理漠北之法,为诸事与各支部王公僵持,既需退让,在有些地方又不愿退让。” 恬雅顾自目光灼灼地盯着雅南,待豆蔻退下,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法与权,孰高低?” “我可不理你们的官司。”敏若冲雅南招招手,道:“去里头柜子里,将我那罐老君眉取来。连喝了数日牛乳茶,也觉着厌了,换换口味。” 恬雅此刻终于回过神,朗声大笑,用力拍雅南的肩:“好!好!若我没记错的话,十一你今年也十八了吧?皇父给你看的科尔沁部的多尔济?那小子不行,吃喝玩乐一把好手,还桀骜不驯不听话。就来漠北吧,四姐给你在喀尔喀挑个好的,听话、乖顺、样貌出挑,保准你叫他往东他不敢——” 恬雅对长姐最为尊重,此时也得挺身而出战斗,气得就要跳脚。 不是为共沉沦,而是这把火,总要一群人捧着,照得才高。 修大法规之事如今只是稍微起头,便已僵持不下,恬雅倒是有耐心继续扯下去,左右修法并非能急成之功,但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对历朝历代律法都十分了解的得力助手。 雅南应是,敏若方睨了眼恬雅,“雅南的性子,拿定主意就轻易不会动摇的,同样,她也不会轻易拿主意做决定。你想说动她,要拿出真章实意来。不然光是空口虚谈,她不会信你。” 一阵秋风骤起,塞外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的早。 敏若淡淡看她一眼,“你大姐逗你都没看出来?” 这条路走起来,累极,但看着小妹妹们一个个前赴后继扑过来,她心中却升不起阻拦之意。 至于可退让的小节,她又不愿那么轻易退一步,必得狠狠撕咬一口,谋得己方更大的利益再退。 雅南再答:“法理相依,以理修心,以法自束。” 三问既落,账内一时肃静,恬雅眉心紧蹙,在她回神之前,容慈先抚掌轻笑两声,然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雅南的肩,“你与七姐定然没少谈论交流这些事。” 恬雅又问:“法与理,孰高低?” 楚楚在宫中时对医药之道便感兴趣,也跟着敏若学了个基础,到了科尔沁之后,条件便利,便开始跟随关内来的医者深入学习,并逐渐开始给人看诊治疗,不分贵族奴仆,均一意待之。 这个答案恬雅不知满不满意,她目光莫测地盯着雅南良久。敏若淡淡垂眸——雅南将自己放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回答恬雅的第二个问题,可此刻的恬雅,想要的并不是普通人角度的答案。 雅南无疑是个绝好的人选。 “你四姐发癫了,不要理她。”见恬雅瞪着眼睛晃脑袋,容慈收回捂着恬雅嘴的手,看向雅南时脸上带着温柔的浅笑:“多尔济不好,大姐手里有好的,科尔沁也是好地方,自在。你看你八姐?她自在得都不得了了。” 意思是别扯别的,有事只说实事。 没等敏若蹙眉,容慈已经转身去关上了大开的窗,又命小宫女豆蔻:“有劳,换些热水来吧。” 恬雅微微低声,与雅南四目平视,“四姐有三个问题,可否回答四姐?” 容慈抿唇忍俊不禁,恬雅幽怨地道:“娘娘您看,大姐总是这样欺负我,这还在您跟前呢!” 占据主动地位的那个人迅速转换,雅南的目光中一片沉静端肃,并不咄咄逼人,却又出奇的强势。 就是额驸为楚楚不讲究男女之分也不看贵贱之别地为人诊治心中不满又如何,他敢闹到容慈的公主府中去吗? 拉上他爹的胆子他都不敢。 是信念坚定不可动摇的强势。 敏若默默,容慈抬手替她添茶,见敏若指尖轻轻点着一旁的几子,柔声问:“可是有什么行不通的地方?” “你们皇父既已看定了科尔沁的人,忽然要转变人选,让恬雅小心操作,不要露出底细。”敏若道:“他事不论,雅南如今便不宜锋芒毕露。” 敛起锋芒平平无奇,不引起康熙的注意才是平安离宫之法。 容慈颔首应是。 数日后,圣驾回銮。 敏若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年内是绝对都不想再到这片围场上来了——今年实在是折腾累了。哪怕明年有静彤雅南容慈她们成捆钓着她,她也不想动弹了。 因而挥别容慈她们时,倒难得升起几分离愁别绪,容慈笑道:“我也常往京中行走,娘娘莫伤心,年下就回去看您。” 敏若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在孩子们身上一个个划过,转身上了马车。 回京的路上,舒窈满脑子都是到火器制造工坊中去看个究竟,在马车上只觉度日如年。 见舒窈如此急切激动的模样,敏若泼了一碗凉水上去:“你如今莫不如静下心来好生做做准备——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不多。若在那有限的日子里不能做出点什么来,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也会从你手中划过去的。” 她话音落下,这段话却在舒窈脑海里回荡着。舒窈终于冷静下来,沉下心点了点头,“娘娘您放心。” 她坚定地道:“我会尽全力做出点成绩,让皇父看到的。” 这个条件何其严苛。 但在如今,却已经是敏若能为舒窈争取到的最宽松的结果了。 有许多女子,甚至连那些织造工坊的门都摸不到。 沉吟片刻,敏若抬手摸了摸舒窈的头,道:“去做吧。心胸豁达,待得失以坦然,你可能做到?” 舒窈笑了下,眉眼煞是明媚,“论豁达坦然,娘娘您还不放心我吗?” 最不放心你。 或者说这群孩子里,没一个是敏若能够放心的。 便看起来最清冷无欲求的瑞初和洁芳,又何尝不是各个执着不拔,撞南山不悔? “往前走吧,天下之大却路程崎岖,但娘娘相信,你能靠自己走出一条坦途。” 因奉太后而行,行进速度被放得十分缓慢,走时围场的天只是有些寒凉,回到京中时,已经是一地的落叶黄花。 永寿宫的花都开尽了,染青小心地将所有茉莉都搬进了偏殿中。敏若回宫,花房小心地拣了好品相的名品菊花送到永寿宫来,一盆盆列在殿前,真开出一片清寒芬芳来。 树上的石榴果子各个红彤彤的,顶部的一些被冬葵带人扎上了纸袋以防霜雪——效果聊胜于无。 敏若回宫后摘下了大半自食并送人,顶部的那些仍高高长在树梢,大约能挺过半冬。 今年桂花谢得晚,敏若回宫时也瞧见了。 云茵手巧,敏若回来前,便撷了不少桂花腌渍,糖腌的、蜜浸的,乌希哈走前便拉着她细细嘱咐过,如今见到成品,见样样都做得极好,连连赞云茵,又对兰杜道:“兰杜姐姐收的好徒弟,事情做得细致又漂亮。” 听乌希哈如此夸赞,敏若又笑眯眯瞧着,云茵不禁有些脸红。 “是做得不错。”兰杜点头赞许,云茵惊喜极了,正说着话,冬葵进来传道:“娘娘,温宪公主来请安了。” 温宪公主便是蓁蓁。 敏若扬了扬眉:“叫她进来吧。来得可真快。” 兰杜心中知道必是有正经事的,便三言两语吩咐了差事,将正殿里的宫人都支出去了,然后又亲自沏茶,又给敏若升了个小手炉暖手。 “这个季节,京里也寒凉,您先暖着。等会可要留五公主用晚膳?” 敏若道:“待会安儿和洁芳八成要过来,晚膳要预备得丰盛。新得的羊肉制锅子正好,吃暖锅吧,汤底用些温补气血的药材,安儿和洁芳忙了一年,该给他们补补了。至于蓁蓁……我若留下蓁蓁,乌雅妃不知该怎么抱怨呢,随蓁蓁吧。” 她自然不在意乌雅妃是怎么想的,但也懒得问蓁蓁。 这几年朝堂局势变幻不明,康熙对乌雅妃的态度也喜怒不明,但敏若看得出他心里并非就此厌弃了乌雅妃——好待同床共枕多年,立得住、没立住的,共生育了五个子。 哪怕是一本书,在案头放了几十年都会生出几分在意来,何况是个人呢? 康熙对给出感情一时再吝啬,待后宫再无情,好歹是有些情分的。 但他又高高在上太多年,所以给出的也只是居高临下施舍出的几分怜惜。 乌雅妃不在意康熙究竟爱不爱她,有那两分怜惜,就足够她运作了。 离她最后一次触怒康熙已时隔三年,再怎么恼,那份恼意也被时光淡去了不少。 本来乌雅妃去岁就坐不住了,只是去岁先是朝中不安稳,然后是康熙出巡,今年又连着在外折腾了一年,才没给乌雅妃动作的机会。 至于如今……敏若心里算着年份,知道马上前朝后宫的鬼热闹就要闹得更旺了。 来吧,再往这台大戏里添点彩吧。 敏若不怕热闹,何况是自己能够干净抽身免费看的热闹,谁不喜欢啊? 敏若垂眸,剥开瓷碗里还带着温热的栗子。 蓁蓁走进来的步子端稳有余,不紧不慢端庄雍容,堪称礼仪标杆。然等进了暖阁,她面上才显出几分急切之意,又带着些忧心。 总归情绪复杂,不负往日的轻松跳脱。 “娘娘,舒窈她——” 话说一半,蓁蓁仿佛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卡在喉咙里半晌,换了个说法,道:“兜了这一个大圈子,只是让舒窈能去织造工坊里看一眼。今日刚回宫,我便听说皇父命人选了两个教引嬷嬷去公主所,这、这……” “你莫急。”敏若拍了拍她的手,蓁蓁便知道敏若早已知晓此事,又见敏若仍是从容镇定的模样,一直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可那口气也没敢送了。 蓁蓁急道:“这明显是要约束舒窈行为的意思啊!” “你皇父是想把舒窈往‘正道’上扳一扳,怕她就此移了性情,端娴不复。”敏若说这话时,口吻极平淡,蓁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角的几分讽意。 蓁蓁愣了一下,默了半晌,才道:“这事……能成吗?” “辛辛苦苦布了这么大个局,总该信舒窈一回。”敏若道:“哪怕舒窈没成,至少争过了,咱们输得也不狼狈。” 蓁蓁摇摇头,似乎泄了口气,有些低落,“我是说,之后,哪怕舒窈真做出了成绩来,这事难道就能成吗?我甚至不敢想,怎么才能正大光明地让舒窈走进那个工坊,让她有学习的机会,何况是施展拳脚。” “如今不就把她送进去了吗?”敏若轻笑着,但她也知道蓁蓁的意思,见蓁蓁眼中浓浓的茫然,道:“难道你就退却、绝望了吗?” 蓁蓁抿着唇,半晌道:“我不想退却,却不得不绝望。娘娘,他们将天下女人的路堵得太死了,咱们用力挣了一把,可直到如今,我都看不出破局的前路在哪里。” “蓁蓁……”敏若望着蓁蓁,“你不要将你皇父当做寻常男人。他虽是男人,更是帝王。” 蓁蓁想要扯一下唇角,又觉着自己这会笑出来大约也是冷笑,不如不笑。 她道:“皇父和天下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眼中,不仅有男尊女卑纲常伦理,还有绝对的利益。”敏若道:“在能打动他的巨大利益之前,什么纲常伦理,都只不过是个笑话。不然你觉得,为何静彤能顺利得封汗王,为何瑞初能顺利南下?甚至就连微光,不也是乘着风办起来的吗?” 听着她的话,蓁蓁忽然愣了一下,口中喃喃道:“利益、利益……” “不错。”敏若道:“舒窈若真能做出点不凡的成绩来,谁也拦不住她的路。” 蓁蓁默了半晌,道:“我明白了。” 见她似有所悟的模样,敏若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如今,你知道那孩子的路应该怎么安排了吗?” 蓁蓁蹙着眉,眼前稍微好像看到一点光亮,然后纵身追过去,却发现那点光她并不能握住。 蓁蓁泄了气,道:“可河道事物皇父向来抓得极严,咱们也插不进手去。至于利益……治河之事,从来不是一日之功。便是立刻能见成效的,也都得做了才能看到,只是纸上功夫,谁能辨出深浅来?”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敏若忽然问。 蓁蓁道:“成舟,靳成舟。文襄公老大人取的名字。” 敏若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锦囊,道:“把这个给她吧。” 敏若虽不能直接拿出水泥的方子,但给小姑娘提点一点方向还是可以的。 听蓁蓁说,那位成舟小姐也颇在土石之事上留心,有了大方向,没准还真能做出一点结果来……“叫她无事可以去找洁芳。” 跟安儿一起种了几年地,庄子上的工匠洁芳都熟了,多少能提供一点便利。 事情至此,敏若能做的便都做完了,剩下的路,就都要靠那个小姑娘自己走。 这条路走下来当然简单,但却是如今唯一能够在闺中破局的方法了。 蓁蓁不知那锦囊中究竟是什么,抱着对敏若的信任郑重地将锦囊贴身收好,敏若又嘱咐他:“不必告诉靳成舟姑娘东西是谁给的。” 不告诉便是有意隐瞒,那位靳姑娘怎么也不会对着蓁蓁这位师长追根究底。 她倒不是做好事不留名,而是这方子给出去是半残的,为保周全,想法给得也婉转,她实在不太有脸居功;二来,此事若最终落到她头上,没准还会在康熙那边引来麻烦。 不如不说。 蓁蓁知道怎么做让靳姑娘不追问由来——都是聪明人,彼此之间自然有默契。 见蓁蓁点头,知道她心里有数,敏若放下心,笑着问:“今年瑞初不在京中,感觉如何?” 蓁蓁无奈地摇摇头,“少了个能商量的人,怎么可能适应,不过事情总得做下去……她在江南也忙,每每问起,都是满满当当的事情。幸而如今书信往来也快,倒是方便不少。” 她们的书信往来有一条单独的通道,一向不走驿站,快马往来,速度也更快,更便捷。 敏若点点头蓁蓁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又道:“留玉龄那边也好,瑞初虽不在,配合得也还是很好,张掌柜是个好人,什么事都很配合” 敏若方放下心,想了想,又叮嘱:“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蓁蓁笑着应着,道:“我可拿您这话出去当金牌用了。” 敏若扬扬眉:“你皇父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蓁蓁讪笑道:“那还是先罢了吧。” ——“先”罢了。 敏若白她一眼,“那我可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