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边吃喝,一边闲聊。 徐鸿儒敬了厉若冰一杯酒后,忽然说道:“厉老,你我二人远离家乡,来到京师,恐怕已有数十载了吧!” 厉若冰道:“不错,确实是有些年头了。” 徐鸿儒续道:“万历三十年,你于京师创立关心堂,而我则在外草创闻香会,两大组织自经创立以来,便互相斗争抵杀,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弟兄,说句实话,我实在是累了。” 厉若冰淡淡应道:“哦?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徐鸿儒摇头道:“厉老见笑了,此番邀请厉老来此相商,徐某也是诚心实意,只带了会中两名女眷,会中其余兄弟一个都未曾带来,难道这你也看不出来?” 厉若冰似乎心不在焉,夹了一口菜,道:“嗯,看上去确实很有诚意。” 徐鸿儒肃容道:“实不相瞒,此次相商,我希望从今往后关心堂和闻香会罢拙刀兵,再也不要互相争斗,以和为贵。我们再像这样拼杀下去,恐怕只会便宜京师其它如花旗社、三十六道等小帮小会。” 厉若冰不置可否,说道:“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此时,刘子孝似乎忍耐不住,插话道:“徐会主,既然贵会如此有又诚意,那么为何又插手我堂与净军提督刘朝的纷争,还格杀我堂北堂堂主秦风?” 徐鸿儒闻言愕然,道:“此话怎讲,我会何时又杀死过你们北堂堂主秦风?” 刘子孝冷哼道:“怎么,敢做不敢当吗?难怪了,这很符合你们闻香会诡秘的行事作风。”他气极无比,也毫无顾忌地出言嘲讽。 酒席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丁梦瑶连忙说道:“刘堂主何出此言,我们承认和净军都督刘朝有过交往,但是,那只不过是寻常的一些交情而已,我们又怎会插手贵堂与他的纠纷?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还望刘堂主仔细查明。” 徐鸿儒亦接话道:“梦瑶说的不错,我徐鸿儒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此事,一定是他人陷害。” 厉若冰看徐鸿儒言辞恳切,似乎并无作假,心中也犹豫起来,难道杀秦风的另有其人? 但是又不能完全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当下笑道:“既然徐会主说并无此事,想来定是他人所为了,故意如此,想惹得我们两家再次相斗,他好收渔人之利。” 徐鸿儒一拍酒桌,道:“厉老所言甚是,一定是有人故意挑拨。哼,厉老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们闻香会来处置,我一定查明杀秦风的究竟是何人,给厉老一个交代。” 厉若冰道:“那可不必,此等要事,我们关心堂自会处理,何劳徐会主亲自出手。” 徐鸿儒兀自说道:“厉老何故如此见外,你出手,我出手,不都是一回事。” 厉若冰淡淡说道:“徐会主今日如此热情,又要大力相助,似乎不太符合你平日的行事作风啊!”自从关心堂和闻香会对立以来,在万历末年的“红丸案”、“移宫案”中斗的不可开交,徐鸿儒今日似乎转了性子,自然让他心中难明。 徐鸿儒闻言皱眉扼腕,径自饮下一杯大黄,道:“厉老为何始终不肯相信于我。徐某已经再三言明,此次确实是一番真心诚意,要和关心堂化解恩怨,放下刀枪,从此不再相争相斗。” 厉若冰微微一笑,看着他说道:“会主,非是厉某不愿与贵会和平共处,我关心堂和你闻香会中的兄弟,争斗数十载,许多人已经结下了不解的深仇,不是你的兄长死在他弟弟手里,就是他的姐夫殁于你的小舅子手中,你说说看,我们两边,有和平相处的可能吗?” 这话倒是不假,关心堂和闻香会争斗以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两边的旧怨宿仇,岂是说化解便能化解得了的。 徐鸿儒闻言长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此番找你前来相商的原因所在啊。” 厉若冰道:“哦?愿闻其详。” 徐鸿儒接着说了下去,道:“未知厉老知否,我闻香会的宗旨一向是普度众生、救济世人,并非江湖市井中的一些泛泛之辈口中所言,是什么蒙蔽世人的邪教乱党……” 厉若冰想不到他居然谈起了闻香会的普世观念来,一边吃喝,一边点着头表示在听着。 “如今这个天下,外有女真人、蒙古人觊觎一旁,内又党争不止、灾祸连绵,可谓是危急存亡之际。”徐鸿儒继续侃侃而谈着,道,“可是朝堂上的那些朝堂大臣、王公贵族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自相争斗、为己谋私,哪里将天下黔首庶民放在心里?陕西、山西的荒灾没人管,山东、河南的水患没人治理,辽东的流民无人安置,江浙闽一带的海患朝廷更是无能为力。” 说到这,他似乎情绪激动,将手中筷子往前面一掷,道:“这,还是一个为民谋福、以民为重的大明天下吗?” 厉若冰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徐鸿儒又说道:“自古天子明君,都知道以民为贵,以民为本,可如今,天下祸乱四起,民不聊生,不仅有叛军作乱造反,更有豪强肆掠于途。当今天子,不但不能平叛止戈,还屡加重税于民,令天下百姓难以为生,流离失所,这可真是昏庸误国啊……” 此乃皇城根底,天下脚下,他居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席上众人顿时都惊诧莫名,无言以对。 半晌,厉若冰打破沉默,道:“那依会主之见,应当如何才好?” 徐鸿儒叹道:“实不瞒厉老,窃以为,一切生计当以民为本、以民为根。天下之大,并非皇土,众生平等,皆是善缘。没有人生来就是将军王侯,也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贱民。”顿了一顿,又道,“厉老应该知道京师的耶稣教会吧,他们的天学之说‘坚信德’、‘亲爱主’、‘求赦罪’、‘生谦德’等章法,都是益国利民之说,与我会的主张想来暗合近同,有所互裨,所以,只有大明子民都人人敬畏、守望相助、扶危解困,才能真正达到天下大同、消灾弭祸啊!” 厉若海听了此言,表面平静,内心却也腾起了波浪。 徐鸿儒这番话,倒是和叶向高、徐光启等人平日所说有所契合,这可是牵扯到明末儒道佛和外来教派之间的纷纷扰扰,从来就是复杂难断,难以说清,只是没想到,闻香会居然也受了不少耶稣会的影响。 不过这也难怪,自从耶稣会于万历时传入明朝以来,一开始是拉拢明朝的士大夫集团,希望能够借助儒家的力量传教载道,并大力批驳佛教和道教的观念,竖立起独尊上帝的旗帜。 但是,随着教会力量的慢慢扩大,耶稣会的一些“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观点与儒家的“三纲五常”、“尊师祭祖”产生了强烈的矛盾冲突,导致了儒家与耶稣会的排斥和决裂,以前支持耶稣会思想的儒家反而成为了对其批判最为凶狠的势力;而佛教和道家等势力,却慢慢地和耶稣会思想产生了某些融合共通之处,不再像一开始般“辟邪”、“破逆”,虽说仍有冲突和对立,但是远没有像以前那么强烈。 如今闻香会既为崇尚佛祖、佛母的本土教会,徐鸿儒能说出此番话来,自然也是可以理解。 …… 关心堂内,孙越陵正在院子中焦躁地等待。 他把封魔棍法练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他加入关心堂后和闻香会的第一次对阵,厉若冰居然没有派他参与,这说明他的实力还不足以担当大事,不能够为堂会出力。 他心中苦闷,一阵狂舞,借着情绪催动了封魔棍法,只把院中的沙石搅得漫天飞舞,浑然不觉有二个人已经在一旁观看了半天。 “想不到孙哥的棍法还蛮不错嘛!”说话的是厉烈梅,厉若冰前往棋盘街赴会,自然没有带着女儿前往,而厉烈梅在堂中无事,便在堂中闲逛,恰巧碰见了堂中的管事老何,便拉着老何一起看他练棍。 老何年过五十,中等身材,方巾下的头发和颔下三绺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紫色的长袍也是浆洗得整齐笔挺,浑身透出一股精明之劲,此时,接口说道:“此等棍法,像极了我早年在川中结识的一位友人的棍法,可是又有许多不同之处,尤其是这位孙兄弟似乎正在以感官催动棍势,以棍势引发感官,这互为牵引之下,势必愈加疯狂难控……” 孙越陵本来脑中一片混沌,此时听到老何之言登时浑身一震,恢复清明,倚棍而立,转向老何,问道:“总管结识的友人,莫非是姓袁?” 老何捻须说道:“不错,正是白石山城袁宏道,我看孙兄弟的棍法和他十分相似,难道你是他的弟子?”他虽然知道孙越陵来自白石山城,但是并不知道袁宏道传他棍法一事,只是见他棍法和袁宏道有些相似,猜测他有可能是袁宏道的徒弟。 孙越陵说道:“我并非袁老护法弟子,只是蒙他指教武艺,提点迷津而已。”接着叹息一声,道,“袁护法已经仙去了。” 老何亦叹道:“可惜了……宏道吾友,侠肝义胆,为人磊落,我向来十分钦佩,不料却殁于崇鼎盟之手。”白石山城帮助毛文龙打下镇江一事,此刻已经传至京师,而袁宏道等山城中有名望的人死在辽东,也让关心堂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