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大,呼呼低泣似山鬼呜咽。丞相府西阁的内堂正室一鼎炉香正盛。瑛酃坐在楠木雕花漆红椅上, 侧着身子, 燃了烟丝儿, 五指懒洋洋地架起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吃一口烟, 便是一片甜腻浓郁的辛味。薄烟缕缕氤氲下, 那流丽且有些恹恹的容颜,恍若蒙上一层似暗雨催湿桐花的朦胧。
他近日越来越放纵自己。因这愈发严重的头疾,往常一日一杆的烟儿, 镇不住痛了, 甚至要一日两甚至三。可没办法,这是经年的沉疴, 且不望说好就好,就这么吊着吧,活得舒心一日是一日。年少时苦吃得多, 这身子没处儿是顶好的, 如今这嗓子也是那时坏的,这样倒也好, 且掩一掩这尖尖细细的阉人嗓儿, 不若天天让自己生厌。
末了,将那红木烟杆放了在侍人呈上来的漆红雕花小木托上。瑛酃摘了手上两护甲,一并丢在小木托上, 眉目微蹙了蹙, 恍若想到什么, 神情忽而闪过一丝厌恶, 淡淡吩咐道:“护甲扔了。另外,且请在东阁为家主诊脉的秉御医过来。”
侍人捧着漆红雕花木,躬腰应诺而退。
秉东来的医术本是太医院医术数一数二的,可人儿『性』格太过耿直,不懂变通,便也导致自进太医院以来处处得罪人,医术好没什么用,人家有心压你,照样官途坎坷。这么不上不下地在太医院数十年,也只升到了个从四品的内医正。
这种人是个宝,却也是瑛酃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当日在监栏院头疾发作,恰恰让太医院的人请了脉,那为他请脉后的院使回去后急匆匆开了『药』方子便抓『药』,又不知是人儿太过惧怕或是哪样儿,将一味『药』的分量少抓一钱,且让这耿直的内医正无意间发现了,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不止以下犯上骂那院使,许是长久积蓄怨气一下被点了引子,那刻得了个火星子便噼啪爆发,太医院上下,连同顶上那位都让其骂了个遍,不修医德,玩忽职守等等,逮着什么骂什么。
这事儿又因着刚巧车府令瑛酃正落座在太医院侧院,这一闹便闹到他跟前里去。差人请上来问了几句话,却发现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医术倒是极好的,便是这脾『性』硬如磐石,气儿一上来,管你玉皇大帝,面子没多给,只滔滔说着自己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太医院安度数十年的。
当然,此为前言,不提也罢。现下瑛酃常诏其来丞相府,为如今东阁那位缠绵病榻,已有半年有余不曾见外人的香氏家主诊脉。秉东来是个医痴,越是奇难杂症越让其全副心思投进去日日研究治病良方,旁儿的什么也不管,便是这前朝后宫政权更替,端的是腥风血雨也置若罔闻。
用了秉东来倒替瑛酃省去了不少麻烦,因他正缺个话不多的来料理那东阁主人的病体。
此刻,那秉东来正随了带路的人来回话。甫一入堂内,且见烛光冉冉,炉香靡艳,正座上的人仍是玄衣纁裳,只是这发散了下来,夜『色』映衬之中,玉面薄唇,不若束发时的凌冷流丽,疏懒慵备,阴柔更盛。
此刻车府令瑛酃正端香茗,扶了茶盖子抿了一口茶汤润嗓子,再将这杯盏搁一旁,末了,且一壁拿了旁儿递过的巾栉漫条斯理地净手,一壁启唇道:“瑛丞相你业已照看一月有余,依脉象来看,可有大安的可能?”
秉东来正行礼,闻言略想了想,自觉羞愧,只躬腰如实回话:“下臣惭愧,以丞相现下脉象看来,虚大无根,微弱不应,如浮数之极,至数不清。只敢保再续元气数月之余。”
瑛酃一听,没有说什么,只眯了狭眸,手中动作停顿了下来,半晌,将巾栉搁回旁儿人哈腰双手托着的雕花红漆楠木小托上,眸『色』清明地望着跟前的人儿,再问道:“可有个确切的时日?”
秉东来皱眉思忖,末了,沉声回道:“少则三月,多则……可至半年。”
闻言,瑛酃只扬了扬唇,语气平静如无风湖面:“那就多劳烦秉太医一些时日。”末了,移了移目光,吩咐在旁儿的人道:“且好生送秉御医回其府邸。”
秉东来起身,躬腰合手再拜了了拜便随了丞相府的人出了去。
现下内堂只端坐他一人,心绪晦暗不明。正想着下一步的对策,东阁那位要归泉是早晚的事。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便也断不会影响他甚多。当日,他的确许了这家主的一个承诺。可人一旦归泉,这承诺带不去往生的地儿,也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切不得不又重头算起。
他端了杯盏,再享了一口茶汤,现下东阁那主整日整日地卧病在府,朝中这丞相之位如同虚设。坊间消息暂且可压着,但这朝野遍地都是个个心知肚明,不管这瑛玖丞相年轻时有多意气飞扬,可现在人儿年龄随着岁月增长,又拖着这副病躯,再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换丞相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秋试之日临近,是要在四大家族当中挑人备选或是将目光移向其余朝臣,这事儿只怕得仔细琢磨。
此时,门外忽有侍人来传话:“爷,长小姐方才又去了东阁,人儿现下是请回了绣楼,可差人来回话说,可否请九千岁拨冗去绣楼一趟?”
闻言,瑛酃微蹙着眉,细白的指轻按了按太阳『穴』,沉目长睫,末了,方缓缓张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