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嗫嚅着,迟迟吭不出声音来,只顾使劲地点头。
牧笛心头浮起一股暖流,溶解了她的诸多愁绪。她心中的那点希冀,刚才还不可名状、扑朔『迷』离,现在骤然活生生映现在眼前。她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怀疑过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怀疑过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丝亲情,但她不敢怀疑自己正在面对着的此情此景。
牧笛又问了一句:“偶耕,是你吗?”她焦急期盼对方回答,却又紧张万分,好像怕听到他的声音。
偶耕仍然没回答,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昆仑奴急了,说道:“小姐不用问了。碾盘都碾不出一个屁来,不是他还能是谁!”说毕,将手里的石子扔在他身上。偶耕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姐,我是偶耕,是来寻你的。”
牧笛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勒住马,哽咽着说道:“我已经不是节帅府的小姐了,你还愿意护送我吗?”偶耕答道:“我护送你,送你回长安!”牧笛抽泣一回,说不出话来,良久又问:“我不去什么长安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也愿意护送我吗?”偶耕似乎没听清她前面说些什么,只听到了后面那个问句,斩钉截铁回答:“我护送你!”
一阵凉风吹来,牧笛衣袂飞动。她当不住夜风清泠,微微打颤,忽然不能自持,跌下马来。偶耕看在眼里,立即脚步移动,一伸手将牧笛稳稳接住。牧笛娇不自胜,感觉到偶耕双臂搭在自己肩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她被父亲抛弃,自伤身世飘零,仿佛是飘零无着的孤鸟。而偶耕的臂弯,正像树梢上温暖的巢『穴』。她迟迟歪斜着身体,不愿从偶耕怀中离开。
偶耕揽着牧笛,看清她的脸上沾有泪滴,一双眼睛如同春天里的潭水,浸着天上的明月,是那么动人心魄。她身上还有一抹醉人的花香,让人如此沉『迷』。偶耕心醉,昆仑奴在一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小姐上马!”他陡然惊醒,连忙扶稳牧笛,自己退后两步,眼睛垂下去看着地。牧笛居然头一次感到局促起来,低头摆弄着腰带上的穗子。
昆仑奴见状,啧舌道:“你们两个是不是黏乎上了?还当着我的面?真真不害臊。”一句话臊得偶耕满脸通红,幸亏是在夜里,大家都看不见。牧笛挥起马鞭打在他身上,忽然破涕为笑,说道:“你敢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昆仑奴摇头道:“明明被我看见,却偏不敢承认。”牧笛娇嗔道:“偶耕,昆仑奴归你管教。他胡说八道,你给我打死他!”偶耕怔怔地应了一声,却站着不动。
昆仑奴羞臊他们一回,没好气地说:“这深更半夜,荒野之中,我们是赶路还是『露』宿啊?”偶耕说:“我们往前面走走再看吧。”牧笛点头应允,又对偶耕说:“你扶我上马。”偶耕忽又变得拘谨起来,忸怩一回,僵直着伸出一只手。牧笛搭着他的手,跨上马鞍。
昆仑奴仍然牵着马。牧笛又给了他一鞭,说道:“谁让你牵马?”昆仑奴抱怨道:“谁稀罕给你牵马呢?我把丑话跟你说在前头:你敢再打我一下,麻袋里的钱财一文都不分给你!”说完,一个人朝前走。偶耕牵着骅骝马跟在后面。
三人找了一片开阔地休息,砍了些树枝生起火来,驱散蚊虫、警示走兽。昆仑奴将野草踏平,倒头就睡。牧笛看着火光,又想起心事。偶耕割了些嫩枝和蔓草铺在地上,对牧笛说道:“荒郊野外,小姐将就着休息吧。”
牧笛却不起身。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要他过来坐下。偶耕越发局促,一步步挪到近前,远远地坐下去。牧笛看着他说:“我不是什么小姐了,不许你那样叫我。”偶耕不敢看她,低头问道:“那我该怎样叫你?”牧笛说道:“叫我名字——牧笛。”偶耕怔了一回,说了一声:“这怎么行。”牧笛与他对视,反问:“这怎么不行?”
偶耕将视线挪开,说道:“好吧,我记下便是了。”牧笛说道:“你现在就喊我一声。”偶耕抬眼望着他,张嘴要喊,可就是喊不出来。牧笛焦急道:“你怎么这么无用?连个名字都喊不出来!”说毕,将头低垂,双手捂起脸,似乎生着气。
偶耕见她失望的样子,心下难过,于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喊你便是了。牧……牧笛!”牧笛一听,眼睛里放出光彩。她突然挪过身子,坐到偶耕身边,扯过他的一只手臂,伏在上面就睡。偶耕如同触电一般,张目结舌说道:“小……小……不——牧,牧笛——旁边有草铺成的床,你去那里睡。”牧笛却将脸埋在他的手臂上,全然不应。偶耕无法,只得任她睡去。
玉兔流转,旭日东升。偶耕早早醒来,身上已经僵了。牧笛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偶耕身上,忽而羞臊起来,于是收起了昨夜的缱绻,站起身将昆仑奴踢醒。三人将火踩灭,仍是偶耕扶牧笛上马,继续向西而行。
既然不用回长安,麻袋里又有无数钱财,三人便慢慢悠悠,往西南走去。偶耕牵着马走在前面,看着四周平原沃野,仿佛又回到了荒山大泽,回到了以前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偶耕暗自勒令自己,不要再想青州的那些事,也不要想着京城长安。他只愿享受当前,虽然旅途劳累、漫无目的,但是身后有骅骝马、马上有牧笛,还有一个多嘴多舌的昆仑奴,他心意已足,这便是他心中的整个世界。牧笛似乎也抛开了烦恼,有偶耕在前面引路,她心中说不出的安详。她时不时拿昆仑奴玩笑,说他絮絮叨叨、臭气熏天,昆仑奴勒紧自己的钱袋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三人行走在相州城外的荒野里。他们不会知道,陆涧石、张小雨在大约一百里以外艰难赶路。涧石当日在滋兰山庄服用了舜华的解『药』,伤势竟然一日好过一日,昏睡之时,竟然含糊叫了一声“舜华”。小雨吃醋,不肯将舜华拽在他腰间的『药』喂他服用。
这一天,两人两马,行走在一片沃野之中。爽风吹来,涧石脸上泛起红光。他忽觉精力充沛,赶马追上小雨,强运内息冲开喉管,多少天来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小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小雨大为惊愕,心中无限酸楚涌了上来,呛着眼鼻,激出两行清泪。她不愿涧石看他落泪,便挥起马鞭,奔了出去。涧石也急急挥鞭,追了上来。他想跑得更快些,只是中毒已深,身子虚弱,未奔出三五里,便已头晕目眩、气喘吁吁。
小雨慢了下来,二人并行,前面一条河流挡住去路,这条河便是漳河。二人溯河而上,不远处有一个渡口。渡口停了两艘大船,还有十余条小船也都拴在岸上。渡口这边岸上,囤积了大量车马、货物。一队兵士守在渡口,为首的是军中一名副使,将一群行人客商拦截在岸边,不准过渡。
二人觉得甚是有趣,也凑了过去。只是渡口太小,聚集的人太多,他们挤不进去,只得在外围踮起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