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笛说道:“保全『性』命又如何?到了长安,还不是嫁给那宦官骆奉先为妾!”侯希逸作『色』道:“嫁给骆大人有什么不好?你一世衣食无忧,我在朝中也能多个帮衬。”牧笛道:“女儿不要什么衣食无忧,只想跟寻常百姓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侯希逸皱下眉头,拢起念珠,说道:“我已向骆大人许诺,此事不容再议,”转头凝视偶耕,神『色』严肃,“孙越何在?三百兵马哪里去了?莫非在魏博境内冒犯了罗将军?”偶耕低下头去,落下泪来:“孙将军被不灭法师伏击,已然殒命。三百兵马全军覆灭,皆是我一人之责!”侯希逸叹了口气,摆摆手说:“树倒猢狲散,我丢失方镇,十将尽皆背叛,亏得你尚存一丝忠心。前事不必追究,你要尽忠职守,小心护送小姐。”
牧笛已经咽了一肚子泪水,在偶耕身后说道:“女儿即便是嫁与他人作妾,做父亲的也该亲自送我一程。”侯希逸道:“他是宦官,只宜暗中交结,朝廷之上又是派系林立,处处明争暗斗,这些你都不懂。总之,我将你嫁给他,不可太过招摇,因此不来送你。”
牧笛冷笑一声,说道:“父亲,女儿若是执意不肯嫁给那『奸』邪宦官呢?”侯希逸大怒,喝道:“父母之命,便是天经地义。你若敢违背,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天地人神共弃之!”牧笛冷冷说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交易的筹码。你既然不仁慈,我要这孝义何用。不如,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侯希逸气得浑身颤抖,喝道:“我可以不认你这个女儿,但是捆也要把你捆进骆府!”
侯牧笛拭去眼角泪痕,陡然纵身爬上骅骝马,冷冷说道:“你若能将我擒住,就捆着我送给那宦官吧!”一语未毕,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打在马背上。骅骝马受痛,非同小可,撒开四蹄,如同风驰电掣,一眨眼便隐没在茫茫山林。
侯希逸大惊失『色』,大声喊道:“快快追上她,将她抓回来!”
罗展义让商克捷、曾善治看守一干人犯,自己便要催马去追。偶耕慌了神,挡在罗展义马前,回头对侯希逸说道:“节帅,小姐骑乘乃是骅骝马,快若闪电,凡马断然追不上。若是强行追赶,只恐小姐越跑越快,遇上危险。”
侯希逸怒吼道:“依你便要如何?”偶耕说:“求节帅暂且放了我们,不要抓我们去魏州,我们这就去找侯小姐。等我们护送小姐到了长安,再向你谢罪。”侯希逸怒气不息,厉声道:“你们是魏州的罪犯,罗将军要收押你们,怎会放你们逃脱?”偶耕焦急道:“此地已是相州,不在魏博节度之内,罗将军无权在此缉凶。况且——况且小姐独自出走,实在恐遭不测,节帅难道不为她担心?”
侯希逸大为恚怒,在他印象中,偶耕不过是个会武艺的愣头小子,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从不敢与自己抗辩。没想到自己落难之际,这混小子竟敢在面前造次。他越想越气,正要发作,身边忽然扑通一声,原来是齐玉轪毒气发作、压制不住,从马上跌了下来。
侯希逸大为关切,跳下地来,一把扶起,为他擦去嘴角白沫。偶耕也跑了过来,他虽嫌恶齐玉轪,但生死之际毕竟心存善念,为齐玉轪掐人中、抚血管。齐玉轪悠悠醒转,五脏六腑之中犹如万只毒虫啃啮,令他神智错『乱』,无法稳住元神服气运功。他每一次提气,体内的疼痛就更加剧烈、毒气就更加凶猛。齐玉轪叹息一声,微微喘气,念起古诗来:
不践名利道,始觉尘土腥。不味稻粱食,始觉精神清。罗浮奔走外,日月无短明。
才念完几句,齐玉轪几近昏『迷』,再也记不起下面几句是什么。他气息越发凌『乱』,额头上的汗珠像雨水一下溢了出来。偶耕在他身旁,听他念诵诗句,心中极为诧异:这首古诗乃是白发恩师所授,齐玉轪怎么也会『吟』诵,莫非是前朝的名人名句?偶耕不明就里,接着念道:
山瘦松亦劲,鹤老飞更轻。逍遥此中客,翠发皆长生。草木多古『色』,鸡犬无新声。君有出俗志,不贪英雄名。傲然脱冠带,改换人间情。去矣丹霄路,向晓云冥冥。
齐玉轪虽在重伤之际,但听得清楚偶耕念这些诗句。他大为惊奇,伸手抓住偶耕的袖子,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偶耕抚弄他的后背,安抚他的心神,自己一句句把诗念完。
偶耕重复念诗,声音极低,却字字如珠、清晰可辨。齐玉轪恍惚之中,身子仿佛升入诗境,心头似有清泉浇溉,邪毒与心魔皆被洗去,只留下浑然一块道心。他暗自服气导引,体内真气徐徐而来、徐徐而去,逐渐压住心头邪火。偶耕见他有了好转,便请侯希逸将他双腿盘起,自己坐在他身后,为他点『穴』祛毒。
罗展义等人大为惊奇,纷纷下马,凑上前来观看。侯希逸看着偶耕的手法,觉得其中别有玄机、幽微无比,暗自敬佩这混小子居然有这般神功。偶耕专心致志,体内元气蒸腾,筋络之间真气运转,源源不断输入齐玉轪体内。
齐玉轪哇哇两口,吐出一升黑血。他坐在地上摇晃了两下,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他神智已然回复,只是异常虚弱。偶耕恐他跌倒,急忙上前扶持。齐玉轪突然使劲,双手扣住他的手腕,喘着粗气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学问与功夫到底是谁教的?”
偶耕吓了一跳,连忙挣脱。齐玉轪失了扶持,前仰后合几欲摔倒。侯希逸将他扶定,连声催促偶耕:“道长问你话,速速回答!”偶耕说道:“我六七岁时在山中遇着师父,他教我识字、授我本领。我十岁之后,师父忽然不见,不知是否健在。他不让我将他的事情告知外人,请恕我不便透『露』。”
齐玉轪瞪圆双眼,嘶哑着声音喝道:“胡说!方才你念的古诗,从何处窃取而来?你的内功真气,与《服气精义论》似是同源,只是幽微之处多有差别,又是哪位魔头所授?如不从实招来,贫道绝不放过你!”
偶耕心想:刚刚为这道士导气祛毒,他却翻脸不认、恶语相向。他心中气愤,冷冷说道:“我已说过,不会告诉你我师父是谁。只是你暂时脱离危险,不宜动起思虑,更不宜动怒。尽快抓些『药』材服用吧。”说毕,迈开步子便要走。
侯希逸见这混小子对道士无礼,那便是对自己无礼。他怒上心头,一声断喝:“哪里去?”偶耕有些着急说道:“小姐出走多时,我要寻她。”侯希逸怒不可遏,说道:“她连父亲也不认,寻她何用?”偶耕说道:“她若独自走失在外,实在太危险。”侯希逸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她若死了,我见着骆奉先大人还有个交代。她若活着,不情不愿嫁过去,那才是欲益反损、得不偿失。”
偶耕一听,心下生寒,拱手说道:“我奉命护送小姐不周,孙越将军惨死,一众兵将皆已覆没,我责无旁贷。如果小姐走失,我更加不能自安。我这就寻小姐去了,来日再向你请罪!”
偶耕要走,昆仑奴、槐犁跟了上来。侯希逸长叹一声,说道:“老夫丢了节度使,麾下众将无不落井下石。就连你这混小子,看似厚道,实则『奸』猾得很。昆仑奴,放他走吧,你跟着老夫面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请他增援,送我们回长安。”
昆仑奴驮着一麻袋钱财,支支吾吾说道:“节帅,我不是要拦阻他,我是要和他一起走!路上多个人,侯小姐也多个照应。”
侯希逸盯着昆仑奴,两眼透出火来,吼道:“要走要留,岂是你们自行决定?罗将军已有军令,将你们全都绑了!”罗展义已然看出,侯希逸的身份多半是真,有他在,其余人等便是多余。他微微一笑,说道:“侯大人,依我看,放他们去吧。您随我一同到魏州歇息几天,见着田大人再作安排。”
偶耕听到这里,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昆仑奴冲侯希逸欠了欠身,屁颠屁颠追了上去。槐犁却赖在原地不走,一头拜倒在齐玉轪的膝下,大声说道:“师父,收下弟子吧!弟子服侍你祛毒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