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阿眉的房间,杜玉清的心绪激荡起伏,无法平静。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院子里,来到东厢房,阿志的房门紧闭,屋内传来阿志朗朗的读书声:“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一时间杜玉清如雷电击中,心里翻江倒海:愧疚、自责、反省,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让她心情沉重。茫茫然地来到了后花园里,坐在亭间,趴在栏杆上看脉脉流水,一时有些痴了。
阿眉出生时便是个羸弱的孩子,三岁前还不能自己走路,一直要人抱在手上,晚上更是离不开母亲,换成任何的其他人抱着她都没法接受,一整夜不安地哭闹,母亲只得自己整晚整晚抱着她让她平静,让她入睡。就是这样阿眉还几次病危差点夭折,让母亲操碎了心,母亲常疼爱地对阿眉说,因为你,我这半条命都要没了。母亲由此也特别疼爱阿眉,凡是以阿眉为先,自然也忽略了杜玉清这个长女。后来祖母看不过去,就把杜玉清接到身边养,时间久了,杜玉清自然和祖母的感情更亲近,和自己母亲反而疏远隔离。到杜玉清七岁搬回三房居住,看见杜三夫人会恭敬地叫一声:“母亲”,和妹妹亲昵地喊声:“娘”,那情感的内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杜玉清却和妹妹的感情很好。
阿眉是个顽强的孩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杜三夫人怀了阿志的时候,照顾阿眉的任务就落到了杜玉清的头上。父亲说:“阿杏,母亲生你时把最好的滋养都给了你,现在照顾妹妹的责任就要交给你喽。”阿杏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认真地应承道:“是!”
那时的阿眉高高的额头,深凹的眼睛,瘦骨伶仃,头发稀黄,像个小屁虫似的跟在健康敦实的姐姐后面,让长辈们看到,都不由得啧啧啧地感叹。阿眉夏天怕热,头上会长疖子冬天畏寒,手脚能生冻疮,甚至耳朵后面也长,总之一年四季都不消停。冬天的冻疮还好,只要自己能够忍受住,别人就看不见。但夏天的时候就不仅是自己忍受的问题了,阿眉不仅两条腿的膝盖上都会长出一堆烂疮,头上还生出红肿发亮的大疖子,遮都遮住,让人看着觉得恶心。
家里请了许多大夫来看,有的大夫说是热毒侵入皮肤的疮疡热证有的说是脾湿肺热的血瘀还有的干脆说是从母体带来的胎毒,各种论断五花八门,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也吃了但,都是治标不治本,每年夏天雨季一过疖子就准时来报到了,阿眉只得继续贴膏药喝汤剂。在吃药这点上,杜玉清很佩服妹妹,她不像阿志似的要不打滚撒泼,坚决不吃要不提一堆条件,什么蜜饯,饴糖都得预备着,就这样还是喝一半洒一半的。阿眉不用,端到面前黑乎乎的散发着莫名其妙味儿的一大碗热汤药,她眼睛眨都不眨地,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跟喝白开水似的。杜玉清甚至怀疑,后来阿眉的意志坚强是否和她小时候受了这么多的苦有关,俗话不是说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因为长疖子,阿眉头上每年都要贴上黑色膏药。那膏药先在火上烤热了,然后撕开对折的两半糊在疖子上,真是又难闻又难看。更可恨的是,为了贴膏药还不得不把阿眉的头发剃光,对于爱美的阿眉来说,这是最让她伤心和难过的事情。阿眉原来的性格就安静,现在光秃秃的脑袋上醒目地贴着几张黑色的膏药,她就更是不愿意出门。那时候父亲还没中进士,家里要供给着,母亲和阿眉常年身体不好,看病吃药都要花费,使得杜家三房一直不富裕,使用的丫鬟婆子都有限,母亲就不让杜玉清出去,而让她在家陪着阿眉玩,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杜玉清养成了自由率性的性子,眼下又正是贪玩的时候,母亲的要求对杜玉清来说,无异于是给野马上了个辔头,让杜玉清真是无法适应,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她常常一边和妹妹玩翻绳、丢沙包或者是做针线,一边不由自主地叹气。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堂兄弟们掏鸟窝,抽陀螺发出的欢快的喧叫,让杜玉清片刻难安。但她又不可能抛下妹妹独自在屋子里,于是,说服妹妹走出屋子就变得当务之急。为此,杜玉清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引诱妹妹,比如说:凤仙花开了,姐姐去掐几只来给你涂指甲?茉莉花的花梗甜滋滋的,姐姐摘几朵给你吸啜尝尝?等等,等等。一步步地把妹妹拉出屋子。这样杜玉清就可以在院子里一边和弟兄们一起玩,还能一边看着妹妹。
有时候,弟兄们要出家门玩去,杜玉清又不能带上妹妹,只能哄妹妹留在原地等她回来,找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比如:你在这里玩哈,姐姐去给你买桂花糕去或者说放风筝如何有趣,姐姐去找个风筝来,咱们一起放或者妹妹你等着,姐姐去给你上那棵树上掏鸟窝,待会烤着吃。每次回来杜玉清也大都记得兑现承诺,让阿眉更是对姐姐充满了崇拜之情。但也有一两次杜玉清玩得实在太惬意了,根本忘了时间,天黑时回到家里,妹妹还在原地等她,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承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把妹妹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当母亲问起为什么这么晚回来时,受了委屈的阿眉还极力为她遮掩,这让杜玉清非常内疚,心里更是把妹妹放在心上,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自己总舍不得独享,必定要拿回来和妹妹一起分享,听到妹妹欣喜的欢呼,杜玉清心里充满了骄傲,甚至比自己吃到嘴里都觉得满足和快乐。
为了彻底打消妹妹出去玩的顾虑,有一年夏天,杜玉清想出了一个遮掩妹妹不雅光头的法子。她翻出母亲的一条丝巾,仿照男人们裹巾子的系法给妹妹扎上,只是把花结子打在前面,又漂亮又可以防止头巾掉落。左右前后照过镜子后,阿眉自己也很满意,还在院子里给堂姐妹们显示来着。
姐妹们都交口称赞,但一转身背地里的讪笑和不屑,杜玉清没有看到,喜滋滋的阿眉更是没有注意到。但男孩子们的表现就直接多了,二伯家的文靖最憨,被弟兄们和小厮们一怂恿就偷偷跑上前来,一把揪下阿眉的头巾,远处的男孩子们就一起哄叫:“瘌痢头,丑八怪,丢人现眼出来卖!”所以谁说人性善的?起码对少小的不知轻重的男孩来说,很多人做起恶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杜玉清刚好从外边进来,见此情景怒火中烧,一个健步上前,踢倒了小她一岁的文靖,把他按在树上,大声喝叫让采薇回去找了绳子来,把文靖的手脚捆了,绑在树上。对后面几个惊呆了的男孩子们说,“去叫他的父母来,我倒要看看二伯二伯母会怎么说。”
男孩子们吓坏了,有的男孩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有的机灵些的男孩飞奔就跑去报信还有几个男孩就冲着着杜玉清扔土块和石块,企图把杜玉清打跑,把文靖给解救下来。这更激起杜玉清心中的怒火,她已经无法思考,别人扔她,她也捡起石块还击,头上被男子们的石块打出血来,男孩子们有的也被杜玉清打中,疼得哭起来,被绑在树上的文靖也吓得尿了裤子。
阿眉吓坏了,呜呜直哭,抱着杜玉清说:“姐姐,别打了,我害怕,我们回家吧。”
最后大堂哥文斌,二堂哥文智,三哥文锦,四哥文胜,大堂姐玉芬、二堂姐玉芳都跑了来。大哥文斌到底年纪最大,马上参加武举考试,人自然成熟懂事。他人一到就让人把院门关上,说是自家兄弟姐妹的问题自己解决,不要惊呆大人。
杜玉清面色不虞地盯着大哥,想看他是否能够公平处理,不然她就要闹到长辈那里去,看他们会不会惩罚这帮欺负人的坏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