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珪二十年农历四月十日,飞水郡丘阳县北荒郊处。
“云荷,我近日年岁渐长,身子也是年老体衰,远不比于原来了,更兼此前受人之托收一少年为徒,尽心尽力地教他,闲暇时候也是越来越少啦。好在如今我已将诸事皆了,如今也是孑然一身,可常年与你作陪了,多时不来见你,也不知你恼也不恼。”邱文隽嘴里念叨着,脚步蹒跚地从旁边寻了块石头坐着,凝视面前的石碑良久,剧烈地咳嗽一阵才开口道:“你生前时,自令尊与世长辞以后就难得安享清净,后来你我认识不就,又遇了这件事、那件事,事事烦心,事事扰神,到最后,你也撒手人寰了,按说本应长眠于泉下一享安宁,可我这一来就又扰了你的清净。”
说到这里,邱文隽忍不住苦笑几声,沙哑着声音道:“要论起来,我本不愿时时扰你魂灵,可转念一想,你生前最怕的便是无人同你说说知心话,我又不忍让你独自一人长眠于此了。云荷,自你葬在此地至今已过四十八载,却还是未能替你换一方像样点的坟茔,只教你在这土堆中受天光地露,是邱郎无能啊!”
说着说着,邱文隽不知不觉间依然双颊泪流,他举起衣袖擦去残泪,从身旁行囊中取出几刀黄纸,又以解腕刀掘开个土坑,吹燃火折将黄纸点起,望着熊熊火光喃喃道:“你生前最爱幽静又秀丽的山林,此处虽然幽静,却少山林,我也曾为你物色好了一处地方,就在荒山后一山腰间,可待我攒够了银子,县里却说我与你既非亲眷又非夫妻,不得擅动坟冢。前些日子亏得孙瑞虎之面,替我打通关节,我才得得以将当初那草草竖起的木牌换做石碑,再替你写好一篇铭文寻人刻下去。如今我已六十有五,此生此世恐怕不能再替你选一处安闲恬然的阴宅,唯有与你同葬,聊作陪伴罢了——可我又有些怕等我到了泉下寻你时仍是这幅穷困潦倒的老朽模样,哪怕你还认得我,我也无颜见你了。”
“你生前修下一封书信,曾对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取功名,为你我在这世间正名,到时也好使我娘扬眉吐气,不再受那小二之气。如今已是江珪二十年啦,可我还是连考都不想再考——若无你,便有万钟千户封册,于我又有何用呢?到时还不是连为你换个安息之处都不能够,唯有日夜面案牍而长叹,被世俗浮华所扰罢了。”
邱文隽念叨着,心中渐渐浮现出多年前李云荷的音容笑貌,如今仍旧婉然,犹如生在面前一般,不禁双眼朦胧,重重地咳了几声,又以刀将碑后土堆轻轻收拢起来拍实,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云荷,如今我已赋闲,又攒的些积蓄在手中,过些日子便结一草庐在你身旁耕种、读书、写字、诵诗。四十八年了,终得以能与你过上这等恬然淡静的生活,倒也算死得其所了。”说着,邱文隽轻轻笑起来:“论起来,当年你似乎还曾说过想去个无人知你的地方清白度日,既不能为你迁冢,我前些日子便去了烟柳楼,如今他们已搬去飞水郡城,那老鸨也已换了人,我求了她三日,终于说动她将你的风尘籍卖与我,带回县来消了。”
“已死之人归良,怎么还用了这许多年来赎籍?”
邱文隽一惊,猛然转身,见一二十上下年纪的白面后生站在自己面前,手中轻轻摇着一柄折扇,神情语气中虽然谦良和顺,却能隐隐感到其后暗含的倨傲。
邱文隽重重地咳了几声,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那后生行了个礼:“老丈,你不需知我名姓,更不需知我为何到此,小生听说此处有一坟冢,好奇谁家葬人在此,特来看看。”
“这事除我之外唯有两人知道。”邱文隽轻声说:“另外二人,一个如今也已作古,另一人不在此间,你从何而知有此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