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寰州山道,三侯十五卫共计百余名黑龙卫围在凉亭外,数百只眼睛齐齐盯着亭子,眼巴巴看着流主与那两位年轻男女叙话。
虽然与他们隔得较远,但被这么多人盯着李香海依旧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挪了挪,向万书生挨近了些。她这个小动作要是换到平时,一定令万书生喜形于色。但现如今不仅万书生无动于衷,连对面坐着的厉幽庭也毫不在意。
厉幽庭暗灰无神的目光落在万书生身上,像是磨盘转动一般,视线慢慢从他的娃娃脸移动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慢慢移了回去。无形中万书生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压得他呼吸有些紊乱。
望着他的脸,厉幽庭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记得你。”
他一开口倒是把始终紧张着的李香海吓了一跳,下意识挽住了万书生胳膊。万书生恍若不觉,反而轻轻挣开她的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万书生见过厉先生。”
厉幽庭点点头,过去的记忆愈发清晰起来,“不错,你是叫这个怪名字。当时见到你时,你是十岁?还是八岁?”
万书生微笑道:“晚辈见到先生时是十一岁,如今晚辈已十九岁。”
“啊,不错。一晃八年过去了...…”
厉幽庭脸上阴郁没有表情,语气里流露出唏嘘,目光又投向李香海,“我记得当时你身边总跟着一个爱哭的女娃娃,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假小子,她是哪个?”
被他目光一摄,李香海下意识缩了缩,万书生肩头微耸,将她微挡在身后,“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他又补充道:“小妹观莲去了南都。三妹长空随我下山,现在燕云城助倚晴楼主御敌。”
李香海在他俩之间来回观瞧,逐渐有些好奇起来。听二人话意似乎是早就相识,可万书生这个没出过门的书呆子,又怎会与这个贺兰凶名赫赫高手有交情?
厉幽庭嗯了一声,“也对。黄韵清听说曾是梅子雨老前辈的弟子,算起来与你们颇有渊源。”
万书生苦笑,“岂是‘颇有渊源’。算起来晚辈需称为大姐。虽然她已破门而出,但礼数终究不可废。”
厉幽庭闻言呵呵一笑,时隔八年,再度听到“礼数”二字让他倍感亲切,只是他虽在笑,但声音空洞,又像是毫无感情。他笑了一阵,问道:“那我见到呼黄韵清要如何称呼?也需称她大姐吗?”
李香海忍不住啊地叫出声,一双美眸诧异地望向厉幽庭。她这段日子也清楚了黄韵清与三山之间的关系,如今听厉幽庭这么说,莫非眼前这位也是出自三山不成?
万书生笑了笑,“先生求艺时,五伯就曾言明,他不传先生一招半式,也不许先生自称三山门人。先生与三山并无太多瓜葛,该如何称呼倚晴楼主,先生自便就是。”
厉幽庭微微一叹,“当初我迟迟不能破入天地境,遍访名师,却一无所获。最后抱着万一的希望入三山求艺。三位前辈之中唯有李学士念我修行不易,出言指点我破境关隘。毫不因我是贺兰人而心生厌弃。若无李学士,便无今日的厉幽庭。这份人情我是始终记在心里的。”
万书生再度苦笑,“有教无类。这是五伯的信条。但若是事先知道先生下山后做下的事,恐怕任先生当初如何哀求,五伯也不会指点先生了。”
他下山后为搏名气,出手毫不留情。一路杀成黑龙卫流主,手上也不知欠下多少人命。
厉幽庭不以为意道:“人情归人情。我行事自有主张。若因李学士指点过我,我便要事事听他号令,那又何必练这一身武艺。”
万书生摇摇头,不与他争辩,又一拱手道:“先生自有道理,晚辈无从置喙。但先生既然亲言欠五伯一个人情,那今日晚辈就向先生讨还人情。”
厉幽庭何等样人,略一思索已明白万书生所指为何,他眼睛一闪,“三位前辈那样的神通,连区区一个燕云也保不住吗?”
万书生道:“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我下山时五伯特意交代,如有机会当让先生了却这桩因果,从此两不相欠,以免再有牵扯。”
厉幽庭闻言微恼道:“李学士就这么看不上厉幽庭?”
他语气一重,平地上打起了几个风旋,天光也似乎暗了几分,远处飘飘渺渺地传出凄厉哀嚎之声,好似这山中藏了无数冤魂,此刻都在放声大哭,令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他以杀戮之道踏入天地境,与周蛮相仿,入镜后成就的天地异象可唤做幽罗鬼相,外围的黑龙卫跟随厉幽庭日久,时常见到这种景象,一个个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动手。
李香海则被那突如其来的鬼哭骇得面无人色,一张俏脸变得煞白,像个鹌鹑般哆嗦起来,两手紧紧抓着万书生衣角。
万书生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被阴森鬼气摄住心神。他一板一眼道:“先生言重了。五伯这番考虑,实是为先生着想。先生任职黑龙卫流主,乃贺兰中流砥柱,往后行事必要以国事为重。如再与三山有所瓜葛,恐不利先生往后。五伯虽与先生萍水之交,却也不愿看先生左右为难。”
厉幽庭一怔,思虑片刻,默默点头道:“这确像是李学士说出的话。李学士体恤后辈,仁厚谦和,倒是厉幽庭多心了。”
万书生一喜,接口道:“那晚辈恭送先生了。”
厉幽庭却是不动,目光缓缓移到万书生手上,淡淡道:“我虽欠李学士人情,但也忝居贺兰流主,黑龙卫令出如山,无端退走,岂不落人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