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
“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多事……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
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
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
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
现在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所以……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与失望。
楚箫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他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不知道。”
“倒是有没有!”楚箫一脸肃容,厉声喝问。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是吧。”
楚箫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是吗?”
“是的,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在此。”
楚箫心里放心了。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
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
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
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
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想到这里,楚箫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姓王,叫不仕。”王不仕……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楚箫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出去了。”
………………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此时,弘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楚箫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这……摆明着是护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