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诺睫毛微颤,右手五指在大鸭胸口渐次跃动,大鸭闭目养神,缓声问:“觉得奇怪?谁能给我下毒?”
秦宇诺微微吃惊。
从前的大鸭,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心思。
秦宇诺要着下唇,小声问:“望舒哥哥,在你遇难前,有谁知道金蟾蛊的事情吗?沐论思知道吗?”
问完,立刻意识到自己在瞎问。
大鸭都失去记忆了,连沐论思是谁都不知道。她问个屁啊。
当时王城暴乱时,大鸭带着哥舒文宇,一起奔赴王城救援过。难道那会儿他将金蟾蛊的事情,告知了沐论思?难道那会儿沐论思就起了坏心,给他下了陌血散?
或者,哥舒文宇知道金蟾蛊的事情后,起了坏心?
但稍稍一想,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切实际。
陌血散又不是跌打扭伤丸,不是想买就能有。西域几乎都绝了种,要寻此药,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就算沐论思或哥舒文宇有此心,短短时间内,去哪儿寻陌血散?
下毒之人,必是早有准备。早就知道金蟾蛊的事情,早就备好陌血散。
但,最早的时候,分明只有沐梓晟和储君自己知道此事。总不至于是沐梓晟做的。
秦宇诺紧紧敛眉,心中宛如琴弦紧绷。
蓦地,铮然一声,琴弦断裂,在胸中脑中激起惊涛骇浪的回响,断弦刺得筋肉尽断。
秦宇诺疼得浑身一抽,嗡鸣盘旋的意识中,便有了这样一条思路——
谁说只有沐梓晟和储君自己知道此事?
另一人不也知道吗?
跟储君一起演戏的是谁?
服下母蛊的明河!明河啊!
秦宇诺被这骤然而起的猜测,击得惊悚不已,跟腊月里跌进冰渊似的。
但大鸭微微的鼾声从头顶传来,大鸭竟已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秦宇诺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失忆就是好啊。
但她自己,是再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河?她一直视为大哥的,对她忠诚不二的明河?
如果是明河,为何明河却在那丛林里救了大鸭呢?
对了,如果真是明河做的,他的目的是要控制储君,而不是杀死储君。相反,他需要储君好好活着,方能达到目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明河又为何鼓动储君来药王谷?他不怕药王谷的人揭露真相?
无数疑问在秦宇诺脑中盘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似是而非,让她混乱痛苦不堪。
最终,“嗖”地起床,披好外衣,秦宇诺轻手轻脚却灵敏地奔出房间。
秋叶寒凉,秦宇诺打了个冷颤,径直往明河的住处奔去。
她想来想去,还是这办法最好——直接摊牌。
一来,她不信明河真能对她不利。她虽不是绝顶聪明,对人的心思还是略有把握的。她救过明河的命,去往蛟龙神山的一路,明河对她的情谊,绝不像做戏。
二来,此地有大片溯影看护,明河就算想对储君下手,也没有机会。
三来,她仍旧有疑惑,不太相信这事儿真是明河做的。
退一步讲,就算是明河做的,现在事情败露,明河最好的出路,就是及时回头。说不准明河手中有陌血散的解药。
秦宇诺拿定主意,脚下就愈发生风。
突然,一声女子的惊叫,打断了她的前行。
惊叫如同翅膀受伤的小鸟,在半空痛苦地扑腾。
素羽!
是素羽的声音!
秦宇诺心头一抖,拔腿往后院素羽的房间奔去。
隔着廊道,秦宇诺就见那烛光晃动的窗格上,映着纠缠不清的两道人影。
秦宇诺暗骂一声,飞奔过去,一脚踹开房门,骂道:“文荣你个臭流氓你……”
骂了一半,突然顿住。
两道人影倒是纠缠在一起,却不是秦宇诺想象的,非礼式的纠缠。
那画面,怎么说呢,充满亡命之徒的意趣。
哥舒文宇倒在素羽肩上,一把小匕首插在他自己的右胸口,血液濡湿一小片衣襟。
素羽脸色煞白,脚下筛糠似的抖,风一吹就能倒。
秦宇诺疾奔过去,扶住半死的哥舒文荣,惊道:“你们这整啥呢?怎的还放血了?”
哥舒文荣一边被秦宇诺半抚半拽地拖向床边,一边哆哆嗦嗦地说:“素羽,素羽……我说了,我要把心剖给你看,你信不信,你到底信不信……”
秦宇诺好不容易将犟着的哥舒文荣撂到床上,默默地说:“文荣,心包在左边。”
再看一眼小匕首,又说:“这长度,除非你心包长在胸骨外。”
边说,边吩咐素羽去准备干净热水和毛巾,自己也要去房间取医药箱。
哥舒文荣却吼起来:“不许走!素羽你不许走!你敢走,我就再死一次!”
秦宇诺忍不住好言相劝:“整啥呢,何苦呢?拿把指甲刀,不怕戳破皮?我借你把小针刀使使?”
哥舒文荣呜呜哭了起来。
这一哭,还真是悲痛彻骨,万千苦闷盘根错节,缠得人透不过气。
这风流不羁的纨绔公子,怕是真栽了跟头。
眼看哥舒文荣哭得面目扭曲,剑眉大眼挺鼻薄唇通通扭在一起,比被痛揍的孩童还委屈和无助,秦宇诺终于跟着心酸起来,收敛先前的戏谑,开始温言安慰。
这将近一年时间,哥舒文荣从明县一路追随到大江南北,有麻烦挡麻烦,有难题想对策,鞍前马后,任劳任怨,要说是一时兴起,这“兴起”持续的时间未免太长了点。
就算是逢场作戏,戏做到这种程度,就不免成真了。
秦宇诺一边用丝绢帮哥舒文荣擦眼泪,一边仔细劝慰:“文荣哥哥,你这么好个人,长得又好,又古道热肠,上天都长着眼呢,还怕不给你落个好姑娘?时候未到而已,你怎么就急着自残呢?哪里像从前快意洒脱的文荣哥哥?万一真伤了自己,让以后那好姑娘怎么办?”
哥舒文荣拼命摇头:“上天长眼?长个屁!我竭心尽力,任劳任怨,我我我,我哪里还是以前的我!我也想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胡作非为,但我放不下。我他娘的也有放不下的时候……谁在乎呢?谁会在乎?我跟个没长脑子的贱人似的……”
秦宇诺转头,看不远处立着的素羽,单薄身形仍在微微发抖,眸中又浮现出那层灰蒙蒙的雾气,整个人黯淡又悲怆。
秦宇诺转回头,重看向哥舒文荣,温声说:“人和人是要讲究缘分的。文荣哥哥虽好,却与素羽姐姐缺点缘分,强撮合在一起,以后谁都难受,对吗?文荣哥哥向来洒脱大度,何不早点看开?”
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叹息。
素羽的脾性,她虽不完全了解,却也掌握五六分,看着娴静文弱,其实最有主见,敢爱敢恨。坚持的事物,不会轻易被扰。
嘴上说让哥舒文荣看开,但这种事,若陷得深了,真比剜肉刮骨好不了多少,也不知哥舒文荣要跨多少坎儿,才能摆脱这段伤心事。
看哥舒文荣的哭声渐小,人也渐平静,秦宇诺再拍拍哥舒文荣的肩,以示安慰,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取医药箱。
走回前院,绕过回廊,刚要上木阶,秦宇诺心中莫名一颤,也不知被什么想法牵引着,快速一仰头,就见屋顶瓦楞上,立着一人。
有一瞬,秦宇诺以为自己花眼了。
那屋顶立着的人影,一头长发飞舞在圆月中,好似一片完美剪影。
如此熟悉的人影。
熟悉得她每日都见。每日在镜中都见。那就是她自己。
那人影,竟是她秦宇诺!
秦宇诺遍身毛孔轰然裂开,冰泉汹涌灌入,恐惧被冻结成冰刀冰箭,刺得她血肉横飞。
那人影猛一展臂,翼若垂天之云,月影跟着黯淡下来,风过树梢,再看时,已无影无踪。
秦宇诺一时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
再怔片刻,恐惧重新袭来,秦宇诺暗中震吼一声“不好”,拔腿往房中冲去。
一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口鼻,刺激得秦宇诺胃中翻涌。
秦宇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到床边的,就见大鸭静静躺在枕上,面容冷肃沉着,双眸却紧闭。
胸口,一把利剑直入心脏,殷红的血从四面淌开,好似一朵巨大的山茶,将他覆盖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