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从冥魔子手中活下来,也多亏了那个星河峡的医生。”沙平雁沉吟一会,又追问一句:“他叫……”
“邈佗,”念成继续道:“我受此伤,邈佗尚能把我救下,那他应当也有办法治好余女侠的毒伤。”
“只是不知,那小子能不能找到邈佗。”沙平雁目光柔和,又把些食物碎屑撒在桌边,夜游莺扑扇这飞来啄食。二人沉默良久,沙平雁往后一靠,换了个更轻松的坐姿,他问罗念成:
“如果你这一生都无法再获骨纹,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又或者,你能炼得出骨纹,但却是地跣骨纹,你又将如何?”
罗念成犹豫了很久,他也曾在脑中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些问题,但他从来不敢仔细想下去。他现在是抓住一线希望活着的人,如果他真的要掐灭自己的最后一点盼头,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罗念成低下了头,张开嘴却停了半晌,才缓缓道:“若我再无修炼骨纹的机会——我便上神止峰,再入权魔剑下那剑池,完成我当年没有履行的承诺。”
“什么承诺?你对那女子的么?”沙平雁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
罗念成点头,他继续说道:“我曾答应过要娶她,却终究没有做到。如果我于封印权魔剑,于北境再无立下寸功的机会,与其抱憾苟且地活着,倒不如随她而去。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牵挂了。我兄长自然不用我来照顾,毓姄姐有启明在旁,我也不必担心。我要亲自去权魔剑剑池下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沙平雁哈哈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颤抖,放下了手中的温酒,“没想到你倒是个痴情的人,难道你对活着没有一点兴趣么?”
念成又沉默了良久,他没有了方才肯定的神情,淡淡道:“我不知道。”
“好了,别想这些事了。千年万年,也没有人能想得明白。”沙平雁披了件衣服,起身朝着门外去了。他小心地推开那扇木门,发出一声深沉而冗长的动响,侧着身子出去了。
念成也起身,他在沙平雁身后,也出了屋子。
方才可见月光照进屋子,只是眨眼之间,黑云滚动着,攀上了那半轮皎洁,时隐时现。
“蛮子屡次来犯边关,却打着要除通天剑的名号,如今李翀死了,他们进兵楼外关,才真正暴露了野心……”
沙平雁想起郭爽跟他的许多谈话,想起了边关战事,他虽身在东皋山,本来已与汴攸城没有任何的干系,不过他毕竟也是北境之人。若这些蛮子真的打过关来,又当如何。每个想要置身事外的人,最终才会百魔缠身。
沙平雁知道,只要生在世间,即便是想远离喧嚣避世,也得不到永远的清净。郭爽来时,曾说众武林人齐至楼外关,却不敌蛮子八王,看来,这一战,北境凶多吉少……
“楼外关起了战事,我怎么不曾听郭兄提起?”念成苏醒之后,郭爽、沙平雁确实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不过念成身为老将军之子,又曾和兄长共讨蛮贼,对北军的战事,仍然牵挂。
“那姓郭的小子千万百计瞒着你,就连你骨纹毁废之事,他也不想直接告诉你。在我看来,不过是延长你对未知的恐惧而已。”沙平雁又道:“我也知道他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相瞒的必要。和你同来的小子,满嘴谎话,像他那么活着,终于是会自己累死自己的。”沙平雁抬头望月,见黑云缠绕,又宽慰罗念成:
“你身在此处,忧虑边关之事也是无用。北境气数,绝非蛮子一朝一夕所能耗尽,你不必过于担忧。”
“前辈为何要对家国大事袖手旁观,若楼外关真的被蛮贼破了,北境百姓,无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沙平雁漫步道:“谁说只有你是北境朝臣,担忧天下大事?我父沙绝武位列汴攸城麒麟阁,若如此算,我亦是北朝之臣。不过王权弄人,这些个想要开疆扩土,称霸四海的帝王们,亲手挑起了如今的烽火,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人,不受到血的教训,就不会懂得安宁之意。”
“李翀一类的恶贼固然该死,可又怎能弃天下人而不顾?北境的千万百姓,他们难道不是无辜的么?”念成上前追问,沙平雁回头望他一眼。
“你真的以为,你这瘦弱的肩膀,扛得起天下的苦难?”沙平雁双手重重按在念成肩头,又抬头望月,长叹一声:
“观星河黑云追月,看人间孰不逐名……”
一夜雨后,初春的气息弥漫在东皋翠雪山,四处都是泥土的芬芳,清爽的凉风,满眼的嫩绿……他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月夜,想起了沙平雁在夜里吟诵的那两句“观星河黑云追月,看人间孰不逐名。”
他在一处软地舞‘剑’,招法正是‘大佛忘尘剑’和‘诛仙剑’,他将这两套剑招融会贯通,随心所欲地搭配施展。
不久,他又在那松软的地上划下了两句:‘昨夜好风催急雨,新洗天地除尘迷。’
“你每日在此地练剑,又把那两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长进不小。”沙平雁推门而出,他见念成练剑,缓步而来。“春光尚好,适合沿小路踏春,一赏生机,练得够多了,够多了,随我去走走?”
罗念成收了手中木枝,反手插在地上。“沙前辈相邀,念成怎能拒绝。请。”
罗念成跟在了沙平雁身后,二人相距不过两步,缓缓沿着桃柳潭往东面前进。沙平雁逐渐放慢了步子,等念成赶上来,二人很快比肩而行。一路春色正好,被一场新雨洗过的天地,变得无比清朗。
他们沿着浊水潭向北折,浊水潭中没有蓄水,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雨不知何处去了。
“罗小友,你知道为何我能留你在此处么?这若是不相干的人,早被我逐出东皋山了。”沙平雁摘了岸边垂柳的枝芽,用手指碾碎,又轻轻一吹。
罗念成微微侧向沙平雁,低身道:“沙前辈救我性命,又留我在此地养伤,念成实实感激。”他略一思量,又继续道:“我却实在不知前辈留我的原因,或许是与权魔剑有关?”
沙平雁摇头,又朝着一株桃树匆步走过去,他寻遍了这棵树,只找到一两个花苞。沙平雁在嘴里默默道:“山另一头的桃花就快开了……”
他见念成跟了上来,笑对他道:“因为你从不问我关于这东皋山的事情。”
念成心道:我倒也很好奇,只是诸如余枫寒的伤,桃柳潭的水,都似乎是一些私事,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近日饱受的苦痛,不允许他有心思留在这些地方……
我倒想问,只是还没问出口。要不是今天前辈提起,我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要问出来了。
念成只是点头笑笑,并没有说别的。
沙平雁但道:“你没有那么多问题,倒也不烦人,我就愿意留下你。”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渐渐转向了桃柳潭清潭,此处不似浊水潭,淤泥见底。清水潭中积了不少昨日的雨水,水洼之中还有活物,颇有生机。沙平雁又道:“对了,前几日你我同饮的那酒,叫什么来着?”
罗念成脱口而出:“仙不问。”
沙平雁沉吟笑道,“仙不问……仙不问……好酒哇。”他狡黠地望了一眼念成,右手搭在念成左肩,靠近念成道:“此酒之烈,非同凡响。你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强装镇定的吧?”
沙平雁问出这样的问题,倒是念成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念成饮这仙不问,是真真切切的同喝水一般,没有丝毫感觉。沙平雁则不然,他感受得到此酒的烈性,那日饮酒,虽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也是被这酒力惊悍,在他意料之外的惊讶。
沙平雁听罗念成这么说,倒不生疑,只是狂笑着拍拍念成后背,“好哇,好哇,你果真是个天生的酒鬼!我饮此酒,尚觉劲力十足,你竟丝毫没有感觉。”沙平雁抿唇点头,喜不自胜。
这么多年,虽说没有遇见比他能打的,倒碰见一个比他能喝的!他本前进了几步,又折回来,挥着一根指头道:“若那个姓郭的小子能带回来此酒,你可要好好陪我喝一顿!”
念成点头应允,“那是当然!晚辈舍命陪君子,不醉不休。”
沙平雁大笑,抓起念成手腕,二人继续在东皋翠雪山的春意间游荡。
“我同郭爽来此地已有数月,您当真还不记得他的名字么?”念成想起方才沙平雁喊郭爽‘姓郭的小子’,不知道是对他心怀不满,又或是没记住郭爽名字。
沙平雁一掠额前金发,“我当真不记得他叫什么。”
“罗小友,你是叫做罗念真吧?”
念成也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坐在了地上。沙平雁倒不问他为何发笑,也不觉得尴尬,他更在一旁跟着笑。二人坐在桃柳潭边,望着初生的暖日,笑声朗朗。
“你叫什么?”沙平雁抽出大笑的空隙,又问了一句。
“不错,我就叫罗念真。”念成笑够了,拍拍沙平雁膝盖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