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一路北上,行程遥远,前路茫茫,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命运。
正是: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汴京的繁华丝毫不逊于卫都,街旁瓦肆酒楼,店铺林立,吆喝叫卖,热闹非凡。这里的男男女女身材较之中原人明显高大,也魁梧得多,穿着打扮充满异域风情。
今日的气氛有些异常,皆因宸王凯旋而归,俘虏了敌国皇帝后妃,百姓们都感好奇,大都挤在街道二旁看新鲜。
传闻中卫天子的皇后美若天仙,众人都想一睹为快,只可惜几辆囚车都被布帘蒙得严严实实,于是都瞪大了双眼,妄想穿透那层帘子看见里面。
宇文宸没工夫去注意街边围观百姓的表情,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进宫去见父皇,不停地催马飞奔。
行人见他来势凶猛,纷纷向道旁避让。
夕阳映照下,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给庄严肃穆的皇宫笼上一层奇异的色彩。
奔到宫门口,宇文宸一跃下马,脚不停步,直奔皇帝的寝宫乾元宫。
内侍尖细的嗓门一叠连声地往里通传:“宸王觐见――”
皇帝宇文龙博缠绵病榻已达半年之久,瘦得不堪,随时都有龙驭殡天的可能。
“父皇,孩儿回来了。孩儿大获全胜,掳了卫国的皇帝!”宇文宸扑到龙塌前,语带兴奋。
宇文龙博鬓发花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宇文宸慌了,又唤了几声,方见宇文龙博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父皇,孩儿回来啦。”宇文宸柔声道。
宇文龙博缓缓睁开了眼,眼神浑浊,半晌才低低叫了一声:“宸儿。”
宇文宸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虎目含泪。
“扶朕。起来。”
宇文宸依言照做,拿一个靠枕垫在他背后。
“你,做得好。”宇文龙博颤颤巍巍地只说了这一句,便即大咳起来,宇文宸轻拍他背脊。
宇文龙博咳嗽不止,忽然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宇文宸大惊,连叫:“太医,太医――”
一群人闻声奔进来,除了几名太医,还有皇后呼延氏及几个受宠的妃嫔,更有太子宇文傲、三皇子宇文雷、四皇子宇文祯,还有一位最小的皇子,排行第五的宇文珏。
张太医给皇帝把脉,其余人都围在跟前,神情紧张。
“怎么二皇兄回来,父皇的病情反而加重了呢?”三皇子宇文雷语气咄咄逼人。
“是啊,宸儿身上杀气重,还是回避为好!”呼延皇后随声附和,她是太子的生母。
太子宇文傲没说什么,但看着宇文宸的眼神阴鸷,充满戾气。
宇文宸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都退出去,太子留下。”宇文龙博眼睁一线,微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一个个悄然退下,宇文宸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回头瞧了一眼,目光复杂。
景昊身份特殊,一进汴京就被宇文宸关入一座隐秘的别院,派人严加看守,三位后妃及宫婢暂时随同。
宇文宸要事在身,此刻尚无暇顾及旁的。景昊他们这才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可一念及眼下的处境,又不禁忧愤欲死。
数日后皇帝宇文龙博传诏,宣几位皇子一同到乾元宫觐见。
诸皇子各怀心事,心下暗自揣测皇帝召见的用意。
宇文龙博久病不愈,今日却似乎有了些起色,能够坐直身子与诸皇子议事,脸色也有所好转。
想不到皇帝当着太子、四位皇子以及众多朝廷重臣的面,下了一道圣旨,竟是赏赐给宸王南面毗邻卫国的一块封地,要他去那里驻守。
宇文宸马上明白了父皇的用意,他是怕自己沉疴难愈,实力最强的二皇子宸王威胁到太子的皇位啊。
“宸儿,你聪明勇武,是父皇最得力的一员虎将。然而父皇时日无多,没什么给你,南边那块封地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是块宝地,父皇就把它赏给你吧。”宇文龙博身体孱弱,这一串话讲完,已是满头大汗。
宇文宸心里冷笑:这位口口声声替自己着想的父皇,自始至终都瞧不起这个儿子,即使他聪明勇武、才华出众,甚至胜过所有的皇子。
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视而过,太子宇文傲面色阴冷,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宇文宸。三皇子宇文雷、四皇子宇文祯都是*,此时眼中隐隐流露出胜券在握的得色。只有五皇子宇文珏面无表情,漠不关心。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宇文宸微微一笑,连磕三个响头。
“嗯,待一切安排妥当,宸儿便可以启程了!”
“是!”宇文宸躬身一礼,“儿臣告退!”更不停留,拔步便走。
当晚,右丞相祁贺、护国大将军东振秘密前往宸王府求见。
“殿下雄才伟略,远胜太子,岂可就此罢手?”祁贺一见面就说。
“不然怎样?”宇文宸笑问。
东振急了:“殿下到现在怎么还能沉得住气?赶紧想对策才是啊!”
宇文宸亮若星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色,轻叹一声:“父皇终究还是不肯信我!”
“如此殿下作何打算?”祁贺又问。
宇文宸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字字地道:“收拾行囊,准备南下!”
“什么?”东振差点跳起来。
祁贺若有所悟,与宇文宸相视一笑。
宇文宸慢慢踱到窗前,遥望夜空里那一轮明月,清清冷冷的月光映着他的侧脸,面部轮廓竟是异常完美,找不出一丝缺陷。
“父皇,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不堪么?”声音幽怨,然横眉怒目,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可怖之极。
往事陡然间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午后电闪雷鸣,阴云密布,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
明日一早就要上路了,宇文宸请旨,进宫去辞别父皇。
撑着油纸伞,宇文宸高大修长的身影在宽广辽阔的宫殿长廊上踽踽独行。他剑眉紧锁,低头瞧着踩在脚下的金砖路面,心事重重,大半截裤腿已经湿透。
内侍通报过后,宇文宸迈步进去,不知为何,手心里浸了一把冷汗。
宇文龙博倚在床头,面容憔悴,神情委顿,分明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仿佛只需一阵轻风便能将他微弱的生命之火吹灭。
宇文宸心一软,险些就要落泪。
“父皇,儿臣特来向您辞行。”
宇文龙博半闭着眼,点一下头:“嗯,你是个好孩子,父皇知道。”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宇文宸眼圈红了:“既如此,父皇为何还要狠心将儿臣打发那么远?这一去,儿臣一辈子也休想再踏进京城半步了。”
“朕,别无他法。”
“论智谋,论才干,儿臣自问都比太子哥强得多,父皇待儿臣如此不公,就因为儿臣的母亲是他国俘虏么?”宇文宸一激动,脸也红了。
宇文龙博一下子变了脸,直起身子,颤巍巍地怒斥:“一派胡言,你的母妃姬淑妃只是出身低微,哪里是什么,是什么他国俘虏?”
“父皇,你休要再瞒儿臣了,我早就知道了。”
二十六年前,天狼攻占东北小国瑞,瑞国后宫宫人内侍大都被俘为奴。
其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婢女拥有倾城之姿,才登基不久的宇文龙博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即霸占了她。
很久以后人们才知道她就是瑞国的三公主,这个时候她已有了身孕,产下了一个男婴。然而当时她难产,孩子生下不久便去世了。
呼延皇后将这个孩子交给姬昭容抚养,加封姬昭容为淑妃,谎称姬淑妃就是他的生母。
而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宸王――二皇子宇文宸!
自记事时起,宇文宸便觉得母妃姬氏待自己总是淡淡的,甚至很客气,这不像是正常母子的关系。
过了好几年母妃又生下了五弟宇文珏,自己更加倍受冷落。
太子宇文傲大他二岁,又是嫡出,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三弟宇文雷、四弟宇文祯与太子亲厚,时常串通起来作弄他、欺侮他。
宇文宸的童年便是在饱受冷眼欺凌、孤独寂寞中度过,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父皇看他的眼神亦是漠然,仿佛他是一个外人。
那个时候,宇文宸暗暗发誓,要超过所有皇子甚至太子,让父皇刮目相看。
于是乎他勤练武功,苦读兵柔,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十五岁他便随父皇上阵打仗,东征西讨,十年来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虽然他文武全才、聪慧能干,但父皇对他态度一直冷淡,似乎处处都提防着他。
宇文宸不甘心,同时对自己的身世也开始怀疑。明察暗访,几经辗转,终于给他得知了真相的始末。
原来,自己的生身母亲乃是地位最卑贱、最让人不齿的俘虏、奴隶!原来,这才是父皇鄙视他、防备他,不肯对他委以重任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