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接道:“去补地陷。”
我回头望望天上那些众神将,好心提醒他道:“怎不带上这些人也好帮你?”
才问了一句,猛然想起家里下人平日聚在一起常说的那些书,难不成他也像书上说的,法术高强是假,连这些家兵也是白养了只为在人前壮壮声势充充样子的?这样一想,不由对他心生同情,一冲动,便不甚情愿地再同他客套了下:“这地陷甚是危险,我略懂一些法术,不过却很是不精,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啊?”
他这时才回头笑了笑,向我命道:“待在船上等我。”
话音甫落,高大的身形转眼便消失于熊熊大火中。一时风又紧了些,一想到船下就是深不可测的深渊,火势又猛,我扶着船舷,小腿略有些打颤,便想往舱内挪一挪,东南西北各试了一次,才发现自个只要稍一挪动,便像撞在一堵严丝合缝的墙上,哪里也去不了,显是被他下了结界。我稍稍安了心,一眨不眨地望着脚下的地火,不知为何,心里却凭空多了些莫名的悲伤,只觉眼前连天色也暗沉了不少。
凌渊驾了一朵祥云,缓缓来至我近前,似是为打消我的疑虑,向我解释道:“这地陷之祸,三界中,只有玉帝帝尊和……尊上两人的法力可补。每逢七万年,最多早一日,或晚一日,这地缝便陷进去海子一样大小的一个洞,地心处的烈火也趁机钻出来肆虐,如若不填了它,这火便能将四海八荒全烧个寸土不留。是以,自开天辟地以来,便由玉帝帝尊和……尊上轮流亲自补这地陷,我听说,还是二十八万年前,尊上的一位故人刚好于这一天羽化,尊上为了补此处的地陷,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我两眼仔细盯着底下渐小的火势问:“你家尊上的这位故人,他后来死了?”
就听凌渊在我身后语气甚为沉重地应:“是,等尊上赶回……殿中时,听说连她的元神都已散尽,人早已灰飞烟灭。”
我扭过头来看了看他,见他一脸悲意,很快又换成一脸崇敬,我倒是对他口中提到的这个故人不感兴趣,只是为活跃下气氛,也让我自个松口气,便笑眯眯地同他打听道:“你家尊上看起来很有钱,你们府上的伙食一定不错?”
他脸上登时一惊,我再细问道:“你们尊上所收的徒弟是和你们这些家兵一起吃大锅饭呢,还是另起炉灶吃小炒?”
我的意思是大锅饭总是没有小炒精致入味,哪知凌渊却把脸一沉道:“自开辟鸿蒙,二分天地以来,我们帝……尊上从不收徒弟!”
我“哦”
了一声,点点头,条件好的学堂确实难进些,不然爹娘也不会为了二姐忍痛卖掉家里的半个山头。遇到一点难处便放弃,倒也不是我的个性,况且大户人家的家兵多半养尊处优,多少要有些脾气,哪能人人都像我这般心胸宽广,这样一想便也不计较凌渊的脸色,反而更加好声好气地再同他请教道:“那敢问凌大哥,你们尊上是否已娶妻呢?”
我的意思是提前知道这些我好心里有数,若是有了师娘,肯定还要多学习女红厨艺之类,我在这些事上一向不精,学起来分外吃力,如果两个师傅同时让我选,一个有师娘管一个没师娘管,我还是更倾向选法术稍差但没师娘的师傅教我,这样约束也少,我这人懒散惯了,最怕人管,当然,如果伙食好另当别论。
我这样诚恳地问,凌渊的脸色摆得越发正经了,两眼上上下下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我第一反应是先去看自个的两个袖口,两个小手好好的,没有变成虎爪,我不放心,又在结界中费劲地侧身瞧一瞧身后的襦裙,半截桃红的底裙下面也没有露出虎尾,我正左看右看,就听脑后凌渊古里古怪地问我:“姑娘今年才多大?”
我不解:“五百岁啊。”
凌渊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脸上皮笑肉不笑:“我们尊上尚未娶妻不假,不过,依着天则,我们尊上的妻子须得是上神才可,凌渊服侍帝……尊上时间不长,资历尚浅,但据凌渊耳闻,三界中千百万年来飞升上神资历最浅者是两万三千岁,姑娘今年才五百岁,不如自个算算即便你资质再过人,那也要多少年才能成为上神?”
我脑子转一转,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担心我年纪比他小很多,却做了他家当家主母,每日反被我管着,怕抹不开面子。显然他是误会了,他家尊上虽说容貌上比花豹精,比敖玉,比他凌渊,比放眼望去这么些黑压压的黑衣神将都俊些,然而终归不是我心仪的类型,比起我爹,终归少了些气概。不过这些话,我一个女孩儿却也不好都告诉他,毕竟我同他不熟,于是便把脸红了红,也学他咳嗽了两声。
才咳嗽完,就觉船身应声往下一沉,随即又晃了几晃,半天才徐徐定住。我惊魂未定地低头去看万丈深渊中的火势,只见原先通红的大火突然变成金色,火中分明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形,通身上下好像一个火人,那些火焰烧在他身上,我摸摸自个,连我都为他觉得痛。一束又一束的光轮自他的掌中挥出,霎时间天地都为之而动,我认真算了算,大约一刻钟左右,这方圆百里的地陷才能因他的法力往上长出一截,这补地陷的活非但是个力气活,还是个非常耗时间的力气活。
后面三个时辰,我没有再同凌渊讲话,我算了下,那日我坐在船上足足看了三个时辰(主要是站不稳,只好坐下来),看到后来,眼睛竟有些酸疼,这样好的耐性即便我在休与山上种西瓜时也没有过。天色渐渐破晓,天边的云霞如同五色的织锦,越来越多的鸾鸟、凤凰盘桓于半空中,仿似是眨眼间,最后一道沟堑终于被他的法力合为平地,原本枯竭的大河也恢复了原样,云层上的黑衣神将们登时密匝匝地跪成一大片。
我想也不想即迎上去,走到近前才发现身上的结界已解,他看了我一眼,我当即换了无比崇敬景仰的神情仰脸望向他,又从袖中摸出帕子,双手递与他:“师傅,要不要擦一擦汗?”
我只是这么一说,借以表示我的一份心意,他的脸上身上倒也看不出有汗,衣裳也是好好的,只除了两鬓散落的几缕发丝随风轻拂,眼角眉梢连一点烟火气也看不出,不想凌渊却怒道:“放肆,帝……尊上面前岂容你――”
一面说,手起袖落,手中凭空生出一把长刃,他用眼色止了凌渊向我劈来的剑,淡淡笑道:“你叫我什么?”
我一听,旋即撩了裙幅便欲向他跪拜,他一笑:“凌渊不是告诉你,我不收徒弟。”
他一边补地陷,天摇地动之中还能听见我与凌渊说话,足见他不仅法术高强,为人十分谦虚,连耳力也练得这样好,这样有钱伙食也不差的学堂,还没有师娘管着,样样甚合我心。
只是这主仆二人,他们一个脸色铁青,一个但笑不语却分明更加不好说话,我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对策,一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三跪九叩拜师大礼,也是试试看能不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让他赖不掉,口中学着说书人的口气诚恳地道:“师傅若能收沉鱼为徒,沉鱼愿为师傅做牛做马,烧锅做饭,缝补衣衫――”
刚说到这一句,只觉眼前一晃,他身上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袍袖居然在我一眨眼的工夫破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洞。
我正纳罕,他顺着我的眼光也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语气平淡地接过我的话:“是么,你会缝补衣衫?”
我脸上红了红,硬着头皮扯谎道:“嗯,沉鱼的手艺在休与山是第一等的好,连我家的绣娘都不及我一二。”
他再一笑道:“我微服时,身边正好缺一名侍女,你既会做饭也会缝补衣衫,那我就留下你。”
言毕,人已转身踏着云阶缓步登船,我一颗心咚咚跳,就听身后传来他的沉声,平缓而寻常,听不出一丝波澜,向云端上犹跪着的众神将道:“起来吧。”
这一夜,舟行河上,风平浪静,他坐在舱内灯下批他的簿记,为防他看见,我独自坐在船头,挑了一个灯笼挂在半空中照亮,低头缝补着手中的衣裳。补了又拆,拆了又补,十个手指头,被我戳烂了七个,不是缝错了地方,就是线不小心绞在一起,一直缝到后半夜,我渐渐头昏眼花,仔细数了数,怎么觉得破洞越数越多。
多出来的那三个洞,一个大约是叫我用剪刀绞坏的,一个大约是因我总在一处扎针太多以至扎出一个洞眼来,还有一个我眯眼瞧了半天,竟怎么也想不起,正埋头苦想,身子一歪,眼皮一合,便睡过去了。船头风大,睡梦中,只觉身上有些凉,随即身子一轻,落入一副温暖的臂弯中。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睡到最香甜时,却像被人使了法力,陡然从榻上直挺挺地坐起身,我睁开眼睛,窗外天色刚泛鱼肚白,不知何时,他又坐回桌前看他的书,眼也不抬地淡淡命道:“醒了就去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