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楼心里不禁生出愧疚之情,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徐大嫂却道:“今天是宝儿的生日,不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先回家吧,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说完,便收拾起药筐,剩下一点也不卖了,径自回了家。宝儿也懂事,不吵不闹,乖乖地跟在身后。断楼和秋剪风见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就只是跟着一同回去了。
徐大嫂的屋舍就在长安城外数里的地方,不过一个时辰,众人便到了家,推开小小竹篱院栏,将药筐放在墙边。徐大嫂稍微犹豫了一下,取出钥匙打开,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正对着屋门的供桌上,原来那尊菩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深黑的牌位,面前用粗碗摆着四样简单的贡品,香炉中的残烟已冷。牌位上写着七个字:亡夫徐真之灵位。字迹粗糙,也不过是村野乡生之笔。
断楼看看徐大嫂,欲言又止。秋剪风见二人似乎是要说什么,便拉着宝儿的小手道:“乖宝儿,来跟姐姐玩好不好?”宝儿看看徐大嫂,得到母亲的应允后,便欢快地和秋剪风到院中去了。很快,外面就响起了嬉闹的欢叫和银铃般的笑声。
徐大嫂轻轻一笑道:“自从那次剪风姑娘送我回家之后,倒是一直和宝儿玩得很好。”说着,便走进里屋的厨房,向木桶中舀了些水倒在一个大铁壶中,煨在炉火上,使个火钳拨弄一下,取个矮凳坐在炉子旁,一边用蒲扇扇火,一边道:“家里还有些腊肉,今天做点臊子面,寒酸了些,不要嫌弃。”
断楼点点头,又摇摇头,凑过来接过徐大嫂手里的蒲扇,慢慢地摇着。徐大嫂也不推辞,便坐在旁边,从案头的石缸中取出一块面团,默默地擀面,似乎是在等断楼先说话。
断楼往往外面宝儿和秋剪风的身影道:“宝儿还不知道吗?”徐大嫂点点头道:“她也还不认字,我又没告诉她,还是等等再说吧。”
徐大嫂说这话自然没有别的意思,但断楼却甚是敏感,有些为难道:“大嫂,我,我们当时,不是有意要瞒着您的,只是……”
徐大嫂手里擀着面,头也不抬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你们一走啊,那个尹柳姑娘就告诉我了。我家那口子,是在随军东征的时候,让宋军打死的。不过还好,正好路过我娘家村子,跟他一起打仗的兄弟人不错,把他的尸首送过去了。”
断楼本以为徐大嫂会悲伤难过,却没想到她说得如此平静,徐大嫂接着道:“其实,你们也没必要瞒着我。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老徐被征兵征走的时候,我其实就做好准备了。”
徐大嫂强颜欢笑,断楼却是听着难受。忽而,徐大嫂道:“对了,我倒忘了问了,你妹妹呢?”断楼有些茫然道:“我妹妹?”徐大嫂道:“就是上次和你一起来,帮那位中毒的兄弟治病的姑娘啊。”
断楼明白了,想必是尹柳在徐大嫂面前搬弄口舌,说完颜翎是自己的妹妹。完颜翎已经离开快三个月了,他虽然已经不像刚知道这个消息时那般万分悲痛,但一旦想到翎儿,就不由得忽忽而失度,潸然泪下,总要半天的功夫才能振作起来,因此好几次提笔想要写信告诉母亲,却总是半途而废。
但断楼还能保持理智,知道报仇事大,不可因为过度伤痛而耽搁,因此便总是克制自己不去想完颜翎。现在徐大嫂忽而提起,却让他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是人原本要死,却靠着一件让自己悲痛的事情作为支柱而活下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秋剪风虽然待在外面,可却一直留心着屋里的情况,听见徐大嫂提起完颜翎,恐怕断楼再失态,便对宝儿道:“宝儿,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姐姐进去和你娘说几句话。”宝儿点点头,秋剪风便快步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断楼正坐在火炉边发呆,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下来。徐大嫂坐在一边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见状,秋剪风叹口气,悄悄绕过断楼,俯在徐大嫂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徐大嫂的眼中露出惊异地神色,而后是哀婉和歉疚,似乎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伤,但却都一闪而过,只是轻轻叹口气道:“对不起啊断楼兄弟,大嫂不知道……”
断楼晃晃头,竭力平静道:“没什么,大嫂,我只是被烟熏到了。”说着干咳两声,抹抹眼睛。
徐大嫂放下手里的擀杖,拿起手边的菜刀,开始将擀好的面饼切成条状,一边切一边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心里有个念想就行了,咱们活着的人,还是要看开点。”
断楼苦笑一声道:“看开点,怎么看开点?”
徐大嫂手中的刀哒哒响着,平静道:“不看开点又能怎样?难道死人走了,活人就不过日子了吗?”
徐大嫂话说得很轻,却大大刺激到了断楼,他愤然站起身来,看着徐大嫂道:“难道您知道徐真大哥的死讯之后,只想着怎么过日子,就一点都不伤心、不难过吗?”
刀声停顿了一下,却又继续缓缓地响着,徐大嫂头也不抬道:“怎么能不难过?可是却没时间难过,也不敢难过啊。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又没有田地,就靠采点药草为生,一天不做活,就一天没饭吃。我饿一两顿没事,可是宝儿呢?要是我再伤心难过,生个病有个好歹,宝儿这么小,她可怎么办啊?”
徐大嫂的话语中没有一丝波澜,可却见得两滴泪水落在了洁白的面饼上。秋剪风见状,轻轻捅了断楼一下,责怪道:“你干嘛说这种话?”
断楼没想到徐大嫂竟是这样的回答,心中不禁懊悔。他这才意识到,只有富足的人,才可以随便伤心难过、或哭或笑,因为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不用为了一日三餐发愁。然而,对于穷苦的人来说,伤心,却是一种比快乐更难得的奢侈品。
“娘,你怎么啦?”身后传来了稚嫩的声音。断楼回过头,见宝儿正从门外探进脑袋,怯生生地向里面看着。秋剪风连忙道:“没事没事。这位断楼哥哥有病不知道怎么治,你娘正在教他该抓什么药呢。来,我们出去玩吧。”说完,便拉着宝儿的小手出去了,跨过门槛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瞟了断楼一眼。
断楼看见秋剪风的眼神,知道她话里有话,默默地坐下身,低声道:“大嫂,对不起。”徐大嫂摇摇头道:“没事,谁还不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说着,将切好的面饼拢在一起,回身在墙上摘下一块熏肉,想了想割下一大块,细细地切着,淡淡道:“其实再想想,我也就想开了。老徐还在的时候,就整天喜欢逗我笑。我有时候嫌他烦,说他两句,他还觉得委屈。”
徐大嫂像是在自言自语,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继续道:“你说就是这么奇怪,亲近的人走了,人就会难受。可越是亲近的人,他们就越不希望我们难受,这可真是……人走了也不让我们消停呢?”
说着,沉默了许久的水壶发出嗡嗡的响声,沸腾的水冲出壶盖,落入木炭中,化成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白花。徐大嫂拿起水壶,将滚烫的热水倒入锅中,下入切好的面饼和肉丁,整个小小的厨房立时弥漫在了温热的水汽中。断楼的眼睛不由得也湿润了,心里却好似流过一阵暖流,融化了似铁的坚冰,感到了一股许久未有过的释然。
不一会儿,面条煮好了,徐大嫂根据每个人的口味下了些调料,盛了满满的四碗。宝儿似乎对这顿美食期待已久,早早地就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