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沉沧有些不耐烦地看向阮高士:“你说什么?”
他所站的地方是少林寺后院围墙,阮高士则是在滚地五龙所搭的草棚中,两人相距颇远,可这几个字仍稳稳送出,盖过惨叫之声,整个山谷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忘苦心中一凛,也没预料到柳沉沧内力居然如此雄浑,和自己激战这半日之后,精力还如此沛然。自己毕竟年老,若长期纠缠下去,未必便不会输,不由得大为忧虑。
阮高士却才不管,目光中仍满是怨毒:“阮高士之所以一直帮你跑前跑后,三成是为了你给的钱多。另外七成,却是为了和你的尘霜血一较高下,看看谁的暗器才是天下第一。可是已经八年了,你半点没有和阮高士比试的意思。好不容易答应,说今日要让阮高士动手亮相,怎么还下什么狗屁半缘丹辅料,那不是信不过阮高士吗?不是看不起阮高士吗?”
他话声可比柳沉沧响得多了,但很快淹没在了谷中的人声里。
柳沉沧说什么也没想到,阮高士突然生气,居然是为了这个,此人对于暗器的痴迷,真可以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随即仰天大笑道:“哈哈哈,阮高士啊阮高士,我柳沉沧这辈子只服三个人,冷画山算一个,忘苦和尚算一个,还有那完颜阿骨打也算一个。看来今日,阮高士要算第四个了。”
此言一出,叶斡、吕心和三邪子、摩礼迦,脸色立时异变,断楼和完颜翎也相顾愕然。冷画山是天下四绝之首,忘苦大师是公认的武林泰山北斗,柳沉沧服这两个人,那是应当应分,不丢颜面。完颜阿骨打更不必说,那是大金开国皇帝,女真族的英雄,完颜翎和断楼均觉受了柳沉沧一个服字绰绰有余。可阮高士算什么东西?泰山派叛徒、东喀喇汗国叛将、善使暗器的阴险小人,居然也配越过在场诸多豪杰,让柳沉沧公开称服?
便是阮高士也是愕然,一张污泥下的脸色忽红忽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你服阮高士,那是什么意思?”柳沉沧道:“阮高士,你自己也说了,这灵鹫宫的生死觞只要横使蛮力,或者暗中偷袭,任谁都会中招。只能叫做“暗人”,哪里当得起“暗器”二字?”
阮高士没想到柳沉沧也对暗器做此番解释,点头赞道:“对极了!确是如此!暗器者,乃器之暗,非人之暗。若非得让人藏在暗处偷袭才能发出,那算什么狗屁暗器?只有就算站在明处,发出来还能让人浑然不觉的,那才叫真正的暗器。”
断楼听了,不禁一怔。完颜翎道:“你想说,阮高士虽然为人混账,可于暗器之道却实有真知灼见,对不对?”断楼笑道:“你是在我心里安了一双眼吗?什么都瞒不过你。”
完颜翎哼一声,又叹一声道:“其实明刀也好,暗箭也罢,都是要取人性命,说穿了也没什么分别。可惜阮高士走火入魔,不分善恶,不惜为人鹰犬、为虎作伥,做下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不然,他也必能成为一代武林宗师。”断楼点点头,深以为然。
柳沉沧道:“是啊,所以不论我下不下半缘丹,也不论这生死觞如何厉害,终究是毒药而已。可阮高士却以其无双才智,以秀发为依,清风为凭,造出今日嵩山坳中一番阴雨阳絮的奇景。当今天下,若以暗器而论,柳某愿推阮高士为天下第一!”
阮高士一下子呆住了,许久之后,竟忽然一抽鼻子,哽咽起来,颤抖道:“你……你不用尘霜血和阮高士比试,便……便自甘下风了吗?”柳沉沧笑道:“柳某的尘霜血,一次只能打一人,至多打两三个人。怎及阮高士排云布雨,几可和神仙龙王相媲。让这些名震天下的英雄豪杰全都中招,才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江湖中人,能得柳沉沧一句夸赞,那已经可以在武林中吹嘘一辈子了。似如此的不吝赞颂,便叶斡和吕心也从未见过。
阮高士浑身颤抖,目光中莹莹泪水,终于仰头嚎啕大哭,而后又纵声大笑,继而又哭,继而又笑,终于弄得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连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是笑。更兼手舞足蹈,跳来跳去,对着山谷中大喊道:“你们听到了吗?柳沉沧,喋血苍鹰柳沉沧,承认他的尘霜血,不如我的阴阳生死觞了!我……我才是暗器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
断楼和完颜翎相对一望,既是叹惋,又是惊诧。便是阮高士曾经的师叔齐太雁,也目瞪口呆,心道:“我还是头一次从这疯子口中,听到他自称为‘我’,而不是直呼己名。”
阮高士兀自大笑,和山谷中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更加可怖。忘空方丈团团打坐,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施主痴迷,过分执念,已脱凡尘,已入魔障,呜呼哀哉,可悲可惜,可赞可悯。”少林众僧齐声念道:“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忘苦面若严霜,下面的惨叫声先是越来越响,现在却越来越轻,知道中毒群豪已经筋疲力尽,连发出痛苦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柳沉沧明为称赞阮高士,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让人们加倍痛苦。此时,已经有不少人熬不住,开始出言央求,叫喊着愿意听柳沉沧差遣。旁边人心中愤怒,却也无力阻止。
忘苦当机立断,立刻如黄风卷动,从围墙上纵跃而出。脚踏青松,如一块石子在湖面打过水漂。断楼只听一串簌簌声响,抬头看时,忘苦已经赶到了阮高士所在的高地处,使龙爪手狠狠钳住了阮高士的脖子。他这一抓何其之重,阮高士立刻呼吸不得,片刻之间,一张脸便已经青紫,双眼几乎要爆开,身子扭了几扭,晕了过去。
柳沉沧冷冷道:“忘苦,你也是个出家人,怎么下如此狠手?”完颜翎道:“稀罕了,喋血苍鹰柳沉沧,居然说别人下手太狠,你是五年前被图鲁按着脖子压到湖水里,喊爷爷求饶命的时候喝水喝多了,把自己个呛傻了吗?”
其实当年断楼只是击退了柳沉沧,至于什么呛水喊爷爷,完全是无稽之谈。可完颜翎嘴上不饶人,柳沉沧当众之下,也不好出言辩解。
忘苦没工夫理他,伸左手在他背后轻轻一戳,阮高士立刻转醒。忘苦手指略略一松,使他能开口说话,森然道:“滋味不好受吧,快拿解药来!不然老和尚立刻杀了你!”
阮高士看着忘苦,嘴角流出一丝白沫,似笑非笑道:“不给。”
忘苦听了,不怒反喜。这生死觞原本无药可解,只能服天山灵鹫独门秘药通天草,方能暂缓一年之痛,故而中毒者只能任人摆布。可现在阮高士说得是“不给”而不是“没有”,看来当真有法可治,便道:“快点拿来!”
阮高士声音沙哑,大笑道:“秃驴,你在打什么蠢主意?你看这下面,这是什么?这是我阮高士暗器天下第一的证明,我要让他们给我作证,让世人都看看,什么冷画山柳沉沧,什么银翎针尘霜血,都是狗屁,我阮高士才是暗器天下第一!”
忘苦知道阮高士痴迷暗器,决计不肯给出解药,情急之下用力一扯,将阮高士的袍子衣服都扯了下来,自己翻找。
柳沉沧冷笑一声,一挥手道:“准备动手!”叶斡和吕心答应一声,血海一声长唳,山谷周围立刻响起尖声怪叫,密密麻麻的赭罗袍围住了整个山谷。完颜翎惊道:“怎么还有人?”下意识地抱紧断楼,心想今日若当真要死,能和断楼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可怕的。